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黄宗羲搬走之后两个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来的十几盆名种菊花。他赏玩之余,一时兴动,便备下酒席,写了帖子,邀请平日要好的两位同僚——詹事府谕德吴伟业和兵科给事中龚鼎孳过来饮酒赏花。吴、龚二位都是老复社成员,吴伟业还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得意学生。三人在江南时,就已经彼此认识。不过,后来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吴伟业相处的时间久些,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龚鼎孳,因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调到北京来任职,过去方以智同他虽然有过联系,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对于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还说不上太喜欢,总觉得他过于八面玲珑,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不过,方以智也不是那种心地浅狭的人,他看见对方经常上门,对自己颇为尊重,再加上吴伟业当面背后都一直在说龚鼎孳的好话,于是对这位新朋友也就渐渐热乎起来。
如今,方以智同两位客人坐在书房的明间里。那十几盆名种菊花就分成两排,陈列在台阶下。其中有什么“醉杨妃”“银鹤翎”“鸡冠紫”“留仙绉”“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态各异,正在晴和的九月阳光下,舒展着五彩缤纷的花瓣。阵阵清香,随着清爽的秋风飘到筵席上来。三位朋友已经着意观赏赞叹过一回,还分韵赋了几首诗,如今一边坐着闲谈,一边继续饮酒赏花。龚鼎孳是个爱说话的人,更兼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谈阔论。吴伟业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很少插嘴,清秀的脸上始终带着温雅的微笑。
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因为是随意而谈,所以也没有什么次序,一会儿谈起七月中田贵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宫顶替,一会儿又扯到抄手胡同华家的专煮猪头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宫所发生的一桩离奇的失宝案,然后又回到北京,说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见到了陈圆圆,比在江南时仿佛清瘦了些,却是更美艳了。接着,他们就把陈圆圆同董小宛比较了一番。龚鼎孳认为董小宛无论如何比不上陈圆圆,冒襄皆因平日过于自负,这次落得了哑巴吃黄连,也怨不得谁;方以智却不同意,认为董小宛也许色艺稍逊,难得的却是人品端庄,没有陈圆圆那么多风尘气味。最后,照例是吴伟业出来打圆场,说陈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这菊花——“醉杨妃”和“银鹤翎”,观赏者可以各有偏爱,其实却未易轩轾,才把这场争论平息下来。这之后,他们就把话题转到战局方面,从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军在朱仙镇遭到惨败,谈到河南开封已经危在旦夕,又谈到兵部的昏庸无能。末了,话题回到眼下轰动朝野的那件大新闻——兵部尚书陈新甲一案上来。
“说来可笑之至!”方以智说,“陈老头儿自从在狱中上疏,乞求宽宥,被皇上驳回之后,如今又里外上下地一个劲儿送礼请托,昨儿竟送到我这儿来了!”
“那么,方兄必定是拒之门外无疑啰!”龚鼎孳微笑地问,白皙的脸上现出凑趣的神情。
方以智摇摇头:“小弟是照收不误!”
“哦?”
“龚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据小弟看,陈老头儿今番自取其败,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这一百两银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小弟若不受他,自必会有旁人承受。与其让别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请二位老兄来此饮酒赏花,这银子便正好充作酒资,比之让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问舍,放债积谷,岂不胜似多多!何况,陈老头儿平素贪婪得紧,这银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财,就算白送一点给我们,他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龚鼎孳眨巴着眼睛,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随后就大笑起来。
“好,好!密之,亏你做了几年京官,原来一点儿没变,还是江南名士的本色!佩服,佩服!”说着,举起酒杯,同方以智对饮了一杯,又回过头,打算敦促吴伟业,却发现这位吴大诗人皱着眉毛,一脸不忍的神色。
“咦,骏公,怎么了,你?”龚鼎孳奇怪地问。
吴伟业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大司马虽然有罪,却其实未至于死,你们又何必……”
“啊哈,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龚鼎孳笑嘻嘻地说。
“倘若他果真已是难逃一死,”吴伟业温和地责备说,“你们就更加不该如此。”
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喂喂,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
“可是……”
“可是什么?”龚鼎孳立即反问,他显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场,而吴伟业的责备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可是我们不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是不是?不过,只怕你可怜他,到头来他却未必感恩戴德,还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说。
“其实、其实,他也没怎么得罪我们。”吴伟业红着脸分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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