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宗羲依约来到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冯道济和他堂兄冯恺章。至于陆符,因为这一次乡试,他暗中买通了主考官的关节,果然高中举人。这几天又是拜房师,又是会同年,正忙得不亦乐乎,所以没有同来。
方以智把他们接进堂屋之后,先不忙出门,却把昨天冯元飙的那番意思向黄宗羲说了。谁知黄宗羲听后,脸上毫无喜色,只淡淡地说:
“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领。只是小弟归意已决,上书之事,也作罢论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坐在旁边的冯道济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
“哎,太冲兄,回江南有什么好?家父既肯开这个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好不容易到京师来一趟,你就干脆住下,等三年后,再考他个头名!”
冯恺章也说:“不错,这一回没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锐锦那老昏虫公行贿卖,暗通关节!如今外面骂声载道,听说有人在贡院门上贴出一副对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纹!’话虽说得忒过分些,我们不也算公子?不是照样没考中?不过,这等老昏虫还是该骂骂他才解气!”
可是黄宗羲只是坚决地摇摇头,却不作声。
“太冲兄,莫非你听说是周阁老,所以……”方以智瞅着他问。
“噢,若是为的周阁老,太冲兄尽可放心!”冯道济又一次插了进来,“周阁老以往曾同我东林为难,这是不错的。不过他这次复出,却大异于前,对我东林倒甚是优礼。听家父说,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讲读,皇上拿了一个奏本问:‘张溥、张采是何等人?’周阁老当即答道:‘读书的好秀才!’皇上又问:‘张溥已死,张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说他好?’周阁老答说:‘他胸中颇有学问,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时,见过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尽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说:‘也不免偏激!’周阁老说:‘张溥、黄道周皆有些偏,只是会读书,所以人人惜他。’——你瞧,他维护复社也算尽心尽意了!”
冯恺章也说:“听说,幼老这次得以复官,也全仗周阁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话哩!”
这些消息,黄宗羲大约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脸,呆呆地听着,神情变得柔和了一点;可是只一忽儿,又复归于冷淡,依旧摇摇头。
方以智很清楚黄宗羲的执拗脾气,知道一时也劝他不转,便站起来,说:“此事慢慢商量。时候不早,只怕汤若望等得久了,我们这就去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门,各自上马,穿过金井胡同,沿着上斜街,向东行去。
天主堂位于宣武门内东面城墙下的一个角落里,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特许意大利籍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兴建的。以后,就一直成为西方传教士们聚居并进行传教活动的场所。那是一座有着半圆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当中一扇带石阶的门,四面开着许多窗子,周围装饰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图案。天主堂旁边另建有宅邸,供教士们居住。当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门外下马,通报之后,汤若望很快就出现了。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着虬结的胡须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着一双古怪的、碧荧荧的眼睛。不过,他那头金黄色鬈发,却按中国式样直梳上去,并且也像中国儒生那样,戴了一顶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他曾经在北京专门学习,又在中国住了十多年,其间还到西安去传过教,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
一见方以智,汤若望就大声欢呼起来:“啊,方先生,幸会,幸会,小弟已经恭候多时了!”又转向其余三人:“不敢动问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绍之后,汤若望又连说几声“久仰、幸会!”,然后,他就按照中国的方式同大家一一作揖寒暄。
“道末兄,这位黄先生和两位冯先生今日一则是久慕尊颜,特来拜望;二则是意欲瞻仰贵教的宝刹,并一聆汤兄雅言。”方以智说。
“啊,不敢当,不敢当!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赐教!”汤若望谦逊说,又殷勤地问,“不先过舍下奉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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