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家婆的篱笆里面,已是喧嚷着一片,先是由篱笆上面抛出一顶草帽子来,跟着由门里跳出一只鞋子来,最后由门槛上叉出两条腿,结果,是毛三叔让冯姓的人,打着滚出门来了。他由地面上找着了自己的鞋子穿上,冯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站在大门口,大家都大声叱喝着。
毛三叔不是个傻子,凭了他两只空手,如何能对付这一群恶霸,于是一面跑,一面将手指着这些人道:“你们倚仗人多,站在家门口,欺侮我远路来的人,好,我们再见。你不能永远是这一大群人,总有单身走路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不要撞着我!”他一面说,一面跑,冯家人站得远,也有听见的,也有听不见的,料着他不过骂骂街,遮遮自己的面子,大家不但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反而是哈哈一阵大笑。毛三叔被他们饱打一顿,痛骂一阵,这都不是怎么介怀。唯有他们这一阵讥笑,他觉得万分可恶,比砍了他两刀,还要痛心一点。
跑出了冯家庄,约有半里路,这里有棵大樟树,足盖了一亩地那样大的阴影子。在树荫下,有个小桌面大的五显庙。
回头看看,冯家人并不曾追来,就在地面伸出来的大树根上坐着。草帽子是丢了,满头满身的汗,也找不着一样东西来扇,于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脸上擦擦,而且还当着胸扇扇汗。他不过是休息休息,倒没有别的意思。就在这时,由庙后小路上,走来两个庄稼人,老远地就向毛三叔微笑着。一望而知,那是表示着善意的。
于是毛三叔也就向他两人微微地点着头。有个年纪轻些的,先笑道:“你贵姓姚吗?”毛三叔站立起来,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那人笑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姓冯,你不要多心。”毛三叔道:“贵姓是?”那人道:“我叫聂狗子,这位叫江老五。我们都在本村子里相公家打长工。今天我们看到他们冯家人打你一个人,我们真不服这口气,本来想上前打个抱不平,但是我们吃着相公的饭,就不敢在他家多事。”
毛三叔抱着拳道:“多谢多谢,也罢,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铲了。你二位替我想想,我老远地跑来接女人回家,他们把我女人藏起来了,不让我见面,这无论是怎样脾气好的人,是要翻毛吧?我现在也不要脸了,这女人我不要了,我就是不戴绿帽子。”江老五笑道:“姑娘回娘家住个周年半载的,那也多得很,这也算不了什么。”毛三叔道:“唁!你哪里知道?我听到人说,她在家里,每日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自然这也就不算她犯罪,你二位看看这个。”
说着,他在衣裳里将毛三婶那条花边抽纱手绢取出来,抖了两抖。发着狠道:“规规矩矩的女人,会用这种东西吗?”江老五向聂狗子看看,也没有作声。聂狗子也坐在树根上,拔了一根草,揉搓着道:“我看你们大嫂子顶贤慧的,不会有什么闲话。不过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亲戚朋友少来往一点,也就是了。”他说着这话时,可是眼睛望了地面的。说毕,看到有几只蚂蚁,由脚边下走过去,他就吐了一口唾沫,将这几只蚂蚁淹浸起来,倒并没有去看着毛三叔是怎么个样子。
毛三叔这就插言道:“她家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呀。哦!临江府她们倒有几家远亲,难道现在都向她们家里来吗?”聂狗子道:“是前两天吧?我和江老五在田里拔草,看到她们家去了一位客,穿得很漂亮,你说是府里来的,那大概是对了。”他这样隐隐约约地说着,江老五觉得不大妙立刻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毛三叔乍听此话,自然也不免抽口凉气,跟着问道:“穿得很漂亮吗?穿的是什么衣服呢?”
聂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心里也立刻觉悟起来,便笑道:“我们在田里做事呢,远得很,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他不说看到衣服是什么颜色,这倒显着里面更有文章。毛三叔便道:“你二位就是不说,我也明白,现在我也不去追究,迟早总会晓得的。”江老五道:“姚家大哥,我们可不敢生是非,不过今天看到他们将你饱打一顿,我们实在也不服气。依着我的意思,你回去对你府上问事的人说说,在街上茶铺里吃一堂茶(案:此吃茶二字,有特别解法,即邀集同族绅士,仲裁此案也,与上海之吃讲茶略异。此种吃茶,有解决事件能力,决裂非兴讼即械斗矣),同冯家人论论长短,我们两个人可以作证。”
毛三叔笑道:“吃茶有什么用,再说吧。”江老五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深悔此来多事,倒着实劝了毛三叔一顿,说是这件事总以讲和为妙。毛三叔道谢了一阵,闷住了一口气,到街上吃了几碗水酒,红涨了面皮七颠八倒的,就这样撞回姚家庄去。
他心里横搁着一个疑问,就是不知道小秋劝毛三婶回婆家,是怎样劝法的。于是直撞到学堂里,走到小秋书房里来。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书呢,猛然一抬头,看到毛三叔脸上红中带紫,两只眼睛像血染了,便大大地吓了一跳。毛三叔道:“不要紧,相公回家吃饭去了,我同你说几句私话。”
小秋料着就是毛三婶的事,在这里说出来,被同学听着,多少有些不便。因笑道:“这是书房里,不许会客,先生撞着了,会挨骂的,我同你到桔子林里去散散步吧。这几天桔子花开得正好,带你走着,闻了花香,也可以醒醒酒气。”
说着,自己先站起身来,就免得他在这里哕嗦。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却抢了在他前面走。到了大门口,回头看看没人便道:“李少爷,你和我家里的,是怎么说的?她可恶得很啦。”李小秋不敢答复,很快地走过了门口一块空场,到了桔子林里去。毛三叔道:“这里没有人了,请你告诉我。”
小秋站住道:“怎么样?她没有回来吗?”毛三叔道:“不回来我也不生气,她躲起来不见我,倒让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顿。”小秋道:“不能吧?”毛三叔道:“我要撒半句谎,就是你嫡嫡亲亲的儿子。”说着,就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来给小秋看。又把衣襟前后两次掀着,都露出肉来。果然所看到的皮肉,有好几处青紫的斑痕。
小秋道:“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但是我见着毛三婶的时候,说得很好,她说只要你到她家去一趟,她立刻就会回来的呀。怎么会变了卦呢?”毛三叔又在身上掏出那条花边手绢给小秋看,抖了两抖道:“不用说别的,就是这条手绢,也就够人疑心的了。”小秋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年轻的女人,不都是用这些东西的吗?难道这东西,应该你用不成?”
毛三叔道:“我就疑心是哪里来的呢?这都罢了。你还没有听到呢,人家都说,她家里有阔亲戚来往。”小秋道:“闲话哪里信得?”毛三叔道:“怎么是闲话,告诉我的人,前两天亲眼看到一个后生到她家里去。”小秋笑道:“毛三叔,你不要疑心,是我占你的便宜,恐怕那人看到的是我吧?”毛三叔道:“不会不会,他们明明说了是临江府的人。你的口音,和临江府那差多少呢?”
小秋犹豫了一会子,问道:“你叫了我来,有什么话问我?”毛三叔道:“那天你去见着她的时候,她什么闲话都没有说吗?”小秋道:“闲话当然也有,不过经我劝过了她一顿,她就什么话都没说,只要你去接她一趟,她就回来的。”
毛三叔道:“怎么我接她两趟,她也不回来呢?”小秋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也许是你有什么言语得罪她们了。”毛三叔道:“李少爷,你年纪轻,不懂得妇道的心事,你和我一样,都上了她的当。这也不打紧,我有法子教训她,我现在不接她了,往后瞧吧。”小秋听说他挨了一顿打,心里很替他难过。心里想着,假使不是自己想毛三婶回来,替自己穿针引线,就不会惹下许多是非。便笑道:“这也是我太喜欢多事了,若不是我见着毛三婶劝她回来,也没有这场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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