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盾

是三天以后了。在黄因明的小房间内,太阳光懒懒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长谈以后的两位女士都透露着几分倦态。梅女士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心里乱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还是感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愤激,却也消散了。现在她觉得秋敏虽然是可憎,毕竟也可怜。可不是人类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会盲目地跌进了并非自己满意的恋爱;而在又一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又会死缠住了另一个男子,企图补偿她的久未兑现的恋爱的愉快。

像轻敏的搔摸,这些感念将梅女士送进了半意识状态,然后又被黄因明的批评似的结论惊觉了:

“所以我觉得梁刚夫在这方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两年前,谁又不是冲动主义者?‘五四’的潮流只给我们两条路:一切旧信条都不要了,一切都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创造罢!可是我们空洞洞的脑子,会创造出什么来呀?结果只有跟着一时的冲动走了!这个冲动就造成了两年前梁刚夫和秋敏的复杂关系。他们瞒着张大成是不应该的。但是,梅,你试想当时他们各人的心情:秋敏何尝认识了梁刚夫的人格,不过是厌倦了张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恋爱中得到一点刺戟;至于梁刚夫呢,他承认是一时的性欲冲动。当然他不是什么圣贤,什么超人,他不能抵抗一个女子的诱惑。那时他们都觉得是一个梦罢了。如果就这样完结,也许我对于秋敏的鄙视会减少些。可是现在他们又碰到,梁刚夫已经不是从前的冲动主义者,他把自己纳入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秋敏却还要死缠住他!”

黄因明霍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如此愤愤,如此关切,似乎轶出了第三者应有的常态般不是空洞的名称或记号,而是从个别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纷乱的心头不禁又浮起另一方面的复杂感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黄因明的脚步,半声儿也不出,黄因明回过来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是的,她还是死缠住。她从前的行为,我们可以同情,然而她现在真叫人讨厌!她是一天一天退步,无聊!我们换一件事谈谈罢。你仍旧办妇女会的事,行不行?”

梅女士抿着嘴笑,给了个摇头的回答。

“还是对于秋敏有点耿耿罢?那又何必!妇女会不是秋敏一个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进一步说,那也不是梅,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愿回成都去再过从前的生活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等多种著作。,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但现在你要在上海过一点有意义的生活,你就应该先抛弃了那些个人间的感情和意见。”

黄因明又坐下来发议论了。她的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透出几分兴奋的红色。

“我就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关于人群的了不得的意义。”

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却是她的音调里并没有颓唐厌倦的气味,反是很激越。她的细长眉毛轻轻一耸,似乎还有话,可是被黄因明的呼声打断:

“你说看不见什么意义!”

“是的!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满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还有呢!野兔儿一样的小姑娘,女学生。难为她们到处乱跳,然而愈跳愈乱。情形是这么着,即使本来有意义的事,也要变成索然无味了。我不喜欢。再者,和姑娘太太们办交涉,我早就弄厌。我是喜动不喜静的,我喜欢走险路。我要干的痛快!在家乡尽走的弯弯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还是弯曲!”

过了几秒钟,黄因明才慢声回答:

“痛快的事么?在将来。眼前的弯弯曲曲正是在准备着痛快的将来。你说姑娘太太的斯文举动惹你不耐烦,可是在万事落后的中国,我们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国,女子要对社会尽力,只有干妇女运动。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唤醒了起来!”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干?”

梅女士抓住了黄因明的后半段话,紧驳过来。

黄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李无忌所说的什么“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动了。“这也是一种利用罢?把灰色的腻烦的事推给别人去干。”这样的感想也在梅女士意识中浮出来。但是她的强烈的好奇心却压倒了一切闯来的杂念。似乎想驱走那些感想,她摇摇身体,走到黄因明跟前说:

“我决定不干了,请你谅解罢。昨天还觉得秋敏的办法不对,现在却以为她干的很合式。嘴里不说,心里非议的姑娘太太们,大概只有用秋敏的老面皮包办的方法,才可以对付过去;野兔儿似的乱跳的女学生也和秋敏的慌忙躁急合得来。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说的话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到上海以后,我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从今后我要自己打算一番,决定我的新路线。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乡老先生的家里不想再住下去了。向来我是换一个新环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们找一个地方同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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