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来了白皑皑的雪,一次又一次的冰,灰色阴沉的天空。在严寒的覆罩下,冻僵了一切的空想和梦幻,只有严肃的现实,推动着梅女士前进。永远在她心深处骚动的那股力,似乎也暂时凝冻。
时局的急遽开展,又要求更多的青年去参加活动。梅女士也接受了这历史的动员令。很匆忙,很兴奋,她过了一冬。
然而春又来了。还是从前那个叫人瞑想,叫人做梦,叫人愁思回顾的春。
那一天午后,躺在马路上的太阳光反射出不可轻视的热力,沪宁车站里吐出大队的旅客,梅女士从电车上跳下来,像一条水蛇钻进那嚷嚷然的人堆。忽而她站住了各种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了揭露和批判。,向右边凝视。飞快地向北去的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个瘦长的少年,看那后形,极像是梁刚夫。“是他回来了么?”梅女士目送那愈远愈小的车子,惊喜地想。但是急溜的人潮不容她再多看一秒钟。从后面挤上来的咻咻然喷着大蒜臭的一张蟹壳脸挡住了梅女士的视线,又推撞她不得不向前走。
车站里也装满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迎面晃来的脸,不知怎地,她在每个脸上都看出一些和梁刚夫相像的曲线和皱纹。她的心里却反复着这样的数目字,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可不是足足半年又挂些零头?可不是应该回来了呀!国民会议预备会早已过去。前几天就听说要调他回来呢!这里的斗争正在一天一天扩大,需要很多的人。所以一定是!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色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揉碎了自己的平静了几个月的心罢?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再跌进这痴情!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儿在北京,就是他逗留了半年多而现在方始回来的北京!
梅女士咬着嘴唇,努力压下那升到鼻尖来的辛酸,低着头更快走,忽然她的臂膊被拉住了,一个快活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愁闷: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交换着短短的碎断的谈话。徐绮君先要到三马路的孟渊旅社找一个人,她要梅女士陪着去。于是把行李都交给李无忌,请他送到梅女士的住所。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强,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强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高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乱无次序的谈话的神气还和从前一样,渐渐地在梅女士尘封的记忆中唤回了治本公学附近小河边的那幕趣剧。徐绮君听自强讲完了由广州来路上的情形,转过脸去对梅女士说: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强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白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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