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

作者:贾平凹

三间石板屋里,光线越来越暗,云云在灶火口烧蒿柴禾,火老笑,嗬嗬嗬的,云云就痴了。用手摸腮帮子,还有些痒,便骂了一声:“狠东西!”奶在炕上听见了,问:“云云嘴是刀子,骂谁呢?”云云忙说:“没骂谁,奶又听岔了!.那火也就灭了,墙壁上没了红红的光,黄烟罩了屋子,奶呛得又咳嗽。云云说:“奶,外边没风,我背你到门口坐坐吧。”说着就背出来,让奶在躺椅上侧卧着,给她捶腰捶背。

奶是七十四岁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过去的一年,家里人心都攥在手里。但她却刚刚强强过来了,而且饭量极好,笑说云云娘命短,六十没过就死了,也说云云爹吃饭不如她。云云曾说:“人老了就凭一碗饭哩,奶能活到一百岁!”她爱听这奉承话,也格外自强,在家里指教云云纺线织布、剪纸扎花,没事了,就按住云云听她说话。云云最怕她说话,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地下,正说着活人的事,突然又是死人的事,她分不清阳问和阴间了,也搅混了现实和梦境,听得云云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当下在躺椅上静卧,就说:“饭好了?”云云说:“面在案上切了,水也开了,等我爹和哥回来就下锅。”奶便说:“今日把饭多做些,你娘要回来的。昨儿夜里,她回来了,就坐在灶火口,和我说起你的婚事。唉,人都说给儿娶媳妇难,嫁女更难啊!谁知道那男家是福窖还是火坑?日头落了,你爹是该回来了,你去熬茶吧。”云云听得心里紧张,进屋去点燃了油灯,却并不去熬茶,倒拿了篦梳替奶刮头上的虱子。奶说:“唉,活得走不到人前去了,头也是洗着,却就是生虱!你去捏些药粉在头上,虱就毒死了。”云云说:“人老了,是不是头皮发甜?用药粉还不蛰得奶头疼!”奶就笑了,夺了篦梳说:“要刮我来刮,你快去熬茶吧,你爹回来又该骂你!”

场院的千枝柏丛后传来一句:“我是老虎了?!”云云一吐舌头说:“爹真个回来了!”忙起拿茶锅,爹就走进门前。爹是剃头匠,赶七里镇的集会去的,一条长长的扁担,一头为脸盆架,上装破了沿的铜脸盆,一头是泥垒的火炉,‘烧有木炭,那逼刀用的顺子就吊在扁担头上。一放下扁担,挨老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蓖麻叶卷,绽出一个油糕递上,说道:“我在镇上买的,软软的,娘快吃下。我一走,你奶孙俩就外派我了!为媒人的事我打骂过一次,你让云云说,我哪一点过余了?”

云云将茶锅在灶火口熬着,回话说:“爹要是好,应该到老大的矿洞里去挖矿哩!”

剃头匠说:“这又是老大给你请的主意?”

云云说:“老大在加固他挖的那个洞子,让大家都不要胡挖,一是破坏矿产,二是又不安全。他已经伐了坟里的树作支架,爹何不也入一股帮帮他呢?”

剃头匠不言语了,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刮脸刀,磨了一会儿,用指头去试,随手拔一根头发在刃上一吹,头发就断了。云云将茶锅端出来,在碗里倒一种黄糊糊的汁水,双手递给爹,说:“爹又舍不得钱了j”剃头匠并不看女儿,一口饮了茶,对着老母说:“我哪儿有钱?女儿养活大了,分文还没拿到手,倒要拿钱去帮人冢?”云云说:“这是让爹去挣大钱哩,又不是让爹把钱往河里撂!”

爹说:“人生在世,谁不爱惦个钱?可钱不该有的,不必强求。张老大聪灵是聪灵,他爹娘过世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正是没爹没娘,他们兄弟少管教,心放得太野了!你也能看见,他挖矿挣了钱,人缘又怎样啦?”

云云说:“没钱了你就叫穷,遇着个金疙瘩,你却要当瓦碴!”

爹发了狠声:“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云云还要说,躺椅上的奶,嘴里蠕蠕地嚼着油糕,就拿眼睛瞪她。云云便将爹的汗衫子压在水盆里搓起来,搓得哗哗响,水泼洒一地,爹就说:“不愿意洗就不要洗,衣服招得住你那么搓!”奶终于咽完了口中的油糕,说:“云云,不等你哥和老三了,下面去吧,你娘早来了,等着吃饭的,你寻着让你娘也骂你吗?”云云说一句“奶又阴差阳错了!”就进屋去烧火,不小心撞跌了一只碗。爹说了

一声:“哼!”云云回话道:“是猫撞翻的!”一脚把猫从屋里踢了出来,猫委屈得跳过篱笆不见了。

云云盛了一碗干面供在娘的灵牌前,再一碗端给爹,说:“吃饭!”爹嫌她言语冲,没接碗,云云就将饭碗放在爹面前的磨刀石上。这时哥哥光大回来了。光大方头大腮的,挎着一杆猎枪,枪头上吊着四只野兔。一坐下,脚上那双黄胶鞋就蹬脱了,问爹:“给我买回枪药了?”爹说:“没买成!”光大说:“咋没买成?”爹说:“枪药涨价了。我剃一晌午头,还不够给你买一筒药,他娘的,公家那东西都涨价,剃一个头还是两毛钱!你

也别一天疯张了,养什么貂,甭说将来能赚多少;见天得几只兔子?打一只兔你得放多少枪?一枪得多少药?”光大一脸不高兴.说:“你不买就不要说给我捎买的话。貂养成养不成,你不要管。就是不养貂,这枪我还是要放的!”爹说:“你耍阔,你有钱嘛!”光太说:“没钱我也没花过你的剃头钱!”爹“咣”地把饭碗往地上一礅,说道:“好呀,不花我的钱,只要你用你的钱把媳妇娶回来,我趴下给你磕头!”

奶生了气,说道:“火气都那么大,一个要吃一个吗?你瞧那颗星星,那星星是你爷呢。你爷在天上列了仙班,他为啥不回来,他就是拿眼睛看咱这个家哩!要么咱日子不如那张家老大。咱整天都是吵,吵架能饱了肚子,你们到天峰顶上吵去!”

云云赶忙把面递给奶,让占了口;又从浆水菜瓮里捞出一笊篱菜来烩在面锅里,连面带菜给哥盛一碗,另一碗放在锅项处给弟弟留着。一家人就大声地吸溜起面条来,光大咬嚼酸菜帮时还发出吱吱脆响声。

饭毕,月亮也出来了,老三还没回来。奶问:“光小到哪儿去了?”云云说:“中午我在洼里放羊,看见他往湖北那边去了。”爹说:“又去耍钱了!咱坟里风水败了,后辈里尽出些歪货,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坏事在这上边!”奶就说:“他不回来了,也不等了,都不要说话,我有事给你们说,一家人坐着商量商量。”光大却不坐,用刀子剥剖野兔。兔头剥了,用绳子系着脖子吊在门闩上往下拉皮,拉了皮的兔子光精精的,让人害怕。奶不让他剥,他说:“说你的,我听着哩!”

奶说:“这事光大还不知道的。今日一早,吉琳的娘过来对我和你爹说,她是来给云云找个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云也是到时候了。我到咱家来是十六岁,你娘过门是十八岁,早结婚早生子,娃娃接力就接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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