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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自然想不到,谭家的两位姨太太今朝特地过江来找她,只为一桩事体,那就是要她继续“纠缠”谭宗三。而且愿意出钱让她搬回上海去就近“纠缠”。只要能缠住谭宗三,她们就会在外滩的汇丰银行里,在她、也在她女儿的名下,各存上一笔数目不会小的款子,保证她母女两从今以后不愁吃,不愁穿。基本富足。
“为啥?”黄克莹问。
“先不要问为啥。先讲,到底能不能帮我姐妹两这个忙。”两位中小的那位,即四姨太抢白道。这两位姨太太是同胞姐妹。同胞姐妹一担挑,同时嫁给了谭先生做姨太太。姐姐做三姨太。妹妹做的是四姨太。
黄克莹心里对这位四姨太,早就有点看不顺眼了。装腔作势。像煞有介事。泡给她的那杯青橄榄茶,她根本不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她那一根尖尖细细并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指头,去玩弄那只在茶汤水里忽悠悠飘浮着的橄榄。还不时溅出许多汤汁到台面上。最后又把那只橄榄也拨拉出来了。对此,她不仅没表示一点歉意,还索性用力一弹,把这只略微有点干瘪的青橄榄扑落落弹到了地上。俗话讲,打狗还要看看主人。侬这样做,算啥名堂?看不起我这点待客的礼数?觉得我寒酸相,做不出排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做得那么露骨、那么没教养嘛。侬以为侬是个啥东西?不就是个姨太太吗?啧。黄克莹心里想,要按照我过去的脾气,老早就拿起这杯茶,泼到侬那只雪白粉嫩的脸上去了。但是……今朝这事情毕竟牵涉到谭宗三……要重新去和他打交道。重新见到他……是的……是的……在谭宗三匆匆跟经易门回上海以后,黄克莹忽然发现,并且一再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是非常想念这个不争气的“冤家”的,非常非常想再见一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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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谭宗三,是在通海地区军管会深夜作出立即就地枪毙“伪县长”谭宗三这个决定后的第二天。当时,通海军管会得到情报,逃窜青龙姜灶吕泅东台等地一带海上的兵渣残匪,合谋要通力劫狱,救走被通海军管会俘获、并关押在通州市城关镇看守所里的谭宗三。早听说他们这合谋了。但原先不怕,因为原先通州城有一个团的驻军。还有个直属上海警备区管辖的舟桥营,驻城外文峰塔附近,离城只有三四里路。万一有什么动静,一个招呼,二十分钟内肯定赶到。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不行了。前些日子,舟桥营由中央军委下令,划归华东海军,奉命开赴宁波集训,整建制地改为舰艇大队,肯定回不来了。而那个陆军团的大部分人马,前不久也紧急奉调到盐阜曹家集一带,参加一次大规模突发的剿匪战斗。营区内走得只剩了一个没有任何重武器的特务连,即便算上团部那一点留守人员,显然也不是那些“亡命徒”的对手。谭宗三是通海地区解放后抓获并在押的第一个反动政府县级首脑人物。如果被劫走,那政治影响就太恶劣了。所以,通海军管会才做出宁可立即就地处决,也不能让他被劫走的决定。决定的同时,他们急电华东军管会请求批准。我就是华东军管会派专车连夜送往通州,全权处置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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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此人是该地区解放后被抓获的第一个县级首脑人物,总部设在上海的华东军管会对于如何处置他,持十分慎重的态度。华东首长在进入上海前就了解到,谭氏家族在上海工商界极具影响力;而且还得知,一九四八年,这个已经当了伪县长的谭宗三,居然在县政府大院里,塑了个屈原像,还塑了个闻一多像。据说还跟县中、县师范、县澄衷分校的一些闹事师生“过往甚密”,曾被南京政府下令革职查办。据说毛人凤手下的人本来是要过问他这档子事的。也是因为他这个“家族”背景,上海南京等地有人出来为他疏通,才使此事查而不办。他也没吃到更大的苦头,只是被发落回上海赋闲而已。但后来兵慌马乱的,他怎么搞的又去了通海地区?有一种说法是,他在上海实在待腻了,忽然想吃通海地区著名的“老白酒”和“醉河虾”,于是就去了。还据说被俘后,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能关押在盛桥镇木堡港口外小张岛上那个早已被我军延伸射击的炮火轰了个稀巴烂的“国立第八模范监狱”,让通海地区军管会负责司法行政方面的同志,实实地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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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首长面授给我的任务是,如果以上情况属实,要会同通海地区军管方面,千方百计找到一个两全之策,既能留住此公、又能让通州平民百姓免遭那帮流窜海上的“亡命徒”为此公而盲动所造成的“刀光血影”之灾。
吉普车一路上因机械故障油路堵塞和水箱漏水轮胎爆炸,再加上阴雨,泥泞,不断抛锚。用摇杆发动。本来五六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十七八个小时。急得从来不跟司机翻脸、也轻易不说过头话的我,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找到你这样的人一起出来执行任务,就算我到霉!”我的确着急。因为通海的同志很可能见我们迟迟不到,抢先把谭宗三处决了。非常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车终于开进通海军管会大门。司机已经累得连拉手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带着浑身的泥汤水,跳下车就问快步迎上前来的通海的同志:“谭宗三毙了没有?”他们反问:“阿要毙?”我再问:“到底毙了没有?”他们继续反问:“到底要不要毙?”我继续问:“到底是毙了,还是没毙?”他们愣了一下:“华……华东首长的意见呢……”我一下涨红了脸,跺着脚大声问:“先不要问华东首长的意见。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毙了谭宗三没有?”
他们说,还没毙。不是说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到了再说吗……
我一下松了口气,对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好了。没毙就好。马上带他来见我……我同时想起,真该泡一杯滚烫的新茶吃吃了。再找一个有盆汤的澡堂舒舒服服地泡它一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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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已经说不清楚经公馆(如果也能这样称呼它的话)当年所在的确切位置了。可能在当时还被人称之为辣菲德路的复兴中路上,也可能在宝庆路跟复兴路交界的善钟路(常熟路)上,也可能在跟复兴路平行的蒲石路(长乐路)上,或者就在这之间那条不算长的赵主教路(五原路)上。那里的清静,远不止下雨前那一点沉闷。临街一幢不带花园的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房。山字形的铁皮屋顶高高耸起。粗扩的木框架被油漆成古老的铁锈色,醒目地裸露在精致的清水红砖墙面上。那是十世纪时英国王子艾尔弗雷德大帝所拥有的捕鲸船队的颜色。他同时也喜欢把这样一种厚重的颜色涂饰在金属盾牌上和木制舵轮上。如果再加上门前那两棵几乎已遮去半条马路的法国梧桐和它们那些数不尽的叶片,即便在没有雨和雾的早晨,你也会像当年的俞平伯先生那样有感无感地写下这样的文字:
“如果不是为了你,它们为什么还要花花花花地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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