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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来打扰阿部的“早课”的,正是赵忆萱。她来租房子。在不声不响反省了两天多以后,她咬了咬牙齿,决定:搬;带着那个不被经易门看重的“傻”儿子,搬出经家。一行行眼泪拼命朝肚子里咽。她终于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疯了。其实,那天即便是经易门正手反手请她一连吃了好几记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青砖地上,不分青红皂白朝她小肚皮后背大腿后脑勺上接连踢了五六脚七八脚,完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滚。侬给我滚!经家没有侬这种疯女人!”她还没有把这一切当真。她还没有觉出她和经易门的这场“恩爱夫妻”已经做到头了。她仍然觉得,十几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错到底了,她也是为了经家,为了他经易门。她是在为他叫屈鸣不平啊。她没存半点私心,更没有半点坏意。她觉得只要经易门事后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明白过来的。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一定会原谅她的。难道十几年做牛做马地伺候他经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还不够抵消这一次的“错”?况且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囡。况且她自以为还是非常了解经易门的。经易门历来是能宽以待人的。他经过大世面,亲手料理过那么多人和事,不是一个不允许身边的人做错事体的人。对于这一点,上自上海滩那些工商、金融。交通、军警、政界的巨子,下到谭经两家的仆佣差役,都有极好的口碑。这些年,她亲身经历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一次她错了。一错到底。错就错在她还是低估了经家人对谭家的忠诚,低估了经家人对谭家人的依赖,低估了作为经家嫡传的经易门性格深处那种顽固的自私和不被任何人觉察的软弱。
经易门一度曾想宽恕赵忆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击倒后,捂着头曲着身,一声不响躺在青砖地上,随他怎么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后一脚时,心软了;喘了一会儿(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忆萱。(正是这一扶,让忆萱产生了幻想,以为整个局面还有挽回的可能。)后来,经易门甚至还相帮忆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帮着去重新挂每间房门上的“谭”字门帘,帮着用煤油细细地拭去两尊石像上的黑漆,最后还关照在一旁被吓呆了的儿子经十六,陪侬姆妈回去吧。忆萱要上车了,他还特地走过去,用自己那块雪白的手绢细心地为她擦去额头上隐隐渗出来的一点血丝,掸了掸她裤子后边沾着的一点青苔灰土,还替她整理了一下略显蓬乱的鬓发……当时忆萱愧疚得无地自容,感动得心尖直颤,鼻腔发酸。但她哪里晓得,就在悉心地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经易门已经从“对她过意不去”的状态中完全恢复了过来。随后他独自一人在全然黑下来了的天井里,阴沉地盘算了好大一会儿。盘算的结果还是:不。这次绝对不能原谅她赵忆萱。
上海滩上所有的熟人都晓得,赵忆萱自从嫁进我经家门,历来是以贤惠顺从任劳任怨出名的。他们还晓得,她平时只听我一个人的。没有人会相信,不经我“点拨”,她自己会做出今天这种伤害谭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谅了她,就等于向众人证明这件事的幕后策划人就是我。假如这一两天内,谭先生为我的去留问题,去找三先生做“最后”的争取。那么,我此时要只顾夫妻情份而放过了她赵忆萱,就等于授柄于谭宗三,狠狠地打了谭先生一记,整个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谭家有今天,不易。
经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赵忆萱啊赵忆萱,侬就不要怪我经易门翻脸不认人了!只能怪侬自己做事太欠考虑。侬应该晓得,我经易门在谭家撑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经家撑的是整爿天。无论是那个“大半爿天”,还这个“整爿天”,都不能没有我经易门啊。
赵忆萱连接两遍门铃,仍不见有人出来应答,雨中夹带的雪片却已紧密浩大了起来。这真叫“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被经易门打青了的左脸颊,此刻还在隐隐作痛。平心而论,十几年来,在此以前,经易门的确还没有打过她。同样平心而论,十几年来,经易门确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值得她钦佩的男人。丈夫。有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里发发火,摔几只瓶子,敲几块玻璃,哪怕打她一顿,把憋在心里的那点气发泄出来。她知道他心里憋着气。每每从谭家下班回来,她经常看到他,面色发黑,嘴唇皮发青;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摘下小吕宋礼帽,却久久也不挂到衣帽钩上,只是用自己的额头不断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镜雕花外框,直至碰出血,让一小股红色慢慢流下来封住眼皮。他觉得这样做,心里比较舒服,能平肝火。十几年来,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动他的这点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不到。但这一次,经易门不仅打了她,竟然还真的要休掉她,并且正式通知了三江律师事务所的冯主任来办理离婚手续。赵忆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整想了一夜,枕头全部被眼泪水泡湿。最后想通了。为经易门想,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他真的难以向谭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经家人。但以后谁来为易门准备早饭……吃早饭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臭虾酱下饭……吃老酒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黄泥螺和毛脚蟛蜞过酒……她习惯了听他嚼蟛蜞脚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以后啥人来帮他烫脚?啥人能够在他风湿痛发作的时候成半夜地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经易门有个改不了的老习惯:在跟她行房事前,总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总会准备几套酷似那个女子经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样的内衣内裤,到这时候拿出来逼忆萱穿上;还逼她用那个女子的腔调讲话、学那女子的姿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还要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喊:“我是×××(或××)(×××或××即是当天要她所学的那个女子的名字。)”有时还要她脱光了,轻轻地喊:“我是×××(或××)。”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为这么些年来她清楚,平时烟酒不沾、连影戏都很少出去看一场的经易门,实在是只有这一点点“嗜好”,而且让她放心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实又是非常正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腼腆的。在他的写字间里,从来不聘女管事或女账房先生。他不允许。有事招呼女佣,也总是一本正经,三语两言就把对方打发了,从来不会嘻皮笑脸,更不要说动手动脚。有一件事最能说明这问题。忆萱早就觉出,易门暗中喜欢稍稍年轻一点、又稍稍胖一点的女人。马路对过福开森锅炉厂的老板娘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位老板娘上下三轮车总喜欢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节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绿色的勾花毛令开衫,总难以裹住她棉胎似丰软又厚实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来,常常连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连翩。有一向,连着几个夜里,易门都逼忆萱反复学这个小老板娘一面上三轮车,一面懒洋洋地反转手去扣旗袍钮扣的浪荡样子。但一旦真的从这位小老板娘身边擦肩走过,经易门却又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这个“不屑于”,是真发自内心的,不是假装出来的,更不是那种自虐状态下的强制。当然,非常了解经易门的赵忆萱早就觉察出,这一霎那,经易门的神情不是一点都没有变化。这时,他会突然变得非常紧张,眼神越发锐利,同样瘦高的肩背会变得更加耸突;走过去两三步后,他还会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动声色地(但绝不回头张望)呆站个一两秒钟。“他为什么要直不愣登地呆这一两秒钟?”赵忆萱讲不清。恐怕连经易门自己也讲不清。
……但有一点是讲得清楚的:经易门从没让忆萱为他学过谭家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姓谭还是不姓谭,只要她是谭家门里的,甚至不在谭家门里,但只要是跟谭家有那么一点点亲戚关系的,他都没有让忆萱学过。从来没有过。
那天在通海地区拘留所的提审室里,趁吃中午饭的空隙时间,我问过谭宗三,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固执地除去经易门?
当时谭宗三正默默地用着他那份十分简单的“狱饭”,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种场合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来的铜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下,并下意识地掏出一块不太干净的手帕,在自己那两个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习惯性地按拭了两下,疑询地反问:“起诉书里……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这一条?”我笑道:“没有。起诉书里没这一条。”
他轻轻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当粗糙的小勺子,低头默坐了一会儿。很显然,我的提问骤然间在他心里勾起了一些相当复杂的回忆。相当复杂的心绪。尔后他苦笑着问道:“这段历史……政府也要追查?”“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白开水。他立即折了折上身,并伸出手,很得体地做了一个优雅的谦让动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礼貌。
哦哦,谭家的三少爷。三先生。你这个英国的“留学生”。真是什么时候都丢不开你这“绅士”习气。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尴尬的沉默。也许现场的气氛向他证实,我的确在等着他的回答。需要这个回答。于是他再一次放下那把铜勺,眉间淡淡地掠过了一丝自嘲的微笑,轻轻地答道:“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就是……就是……一直非常怕这个姓经的家伙……”
“你……你怕他?笑话。”
“不。不是笑话。”他突然抬起头,用他那种特有的真挚,很诚恳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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