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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以后,按常规,他被允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去接近异性了。大人们也公然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既想听,也想实践着去接近。但稍加尝试,马上发现一个尴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种论出身教养跟谭家比较匹配、在长辈眼睛里看来也值得他去接近的异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种比较有头脑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头脑、又会要点心计的,他不仅不敢接近,而且还对之感到反感。一走到这样的“小姑娘”身边,他就紧张。没法应对她们的伶牙俐齿,受不了她们各种各样用心良苦的小计谋小圈套小脾气小矫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们。因为当时能跨进谭家大门,进入得了他视界的,也只有这样一些女孩。比如医生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房产主的女儿,著名票友的女儿……有一个女孩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清客。据说家里收藏有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奠的张之洞写的“奠樟”。李鸿章死时,按例,同样身为朝廷重臣的张之洞,本该送一对挽联,说一点笼而统之、大而括之、既颂扬死者生平、又寄托活人哀思的总结性的话。但张没这么做,只在白布上大书一个“奠”字嵌于幛中。送去了。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来历。“奠幛”从此得以盛行。张当时为什么不肯写挽联,只写个“奠”字送去?这里有他的为难和精细之处。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据说当年李张二人在外交上分属两派,一主战,一主和,长时间以来颇有些龃龉。主和的李合肥曾调侃过主战的张南皮,说:“香涛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听到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词意绝不相让,对仗却极为工整,又有大清朝后半部内忧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犹未尽,意也未尽;一时在官场内外,广为流传,被誉为当朝佳联,千古绝对。两人的关系既是如此的复杂和微妙,对于李的死,我们可想而知,张的心清应该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真可谓褒之不甘,贬之不忍。这挽联怎么落笔才是呢?罢罢罢。还是只写一个“奠”字吧。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场一南皮啊,老到,圆滑,且聪明过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得如此恰当,得体。但李家为什么没收藏好这幅极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让它流落到了什么清客手里?实在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的事。
这位孙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嘴又厉害。只要见面,叽叽聒聒只听到她一人的声音,几乎不容谭宗三有半点置喙之机会。从杨小楼饮场喜欢用什么样的茶壶,到亚马逊河密林里的红种人吊在鼻子上的银圈有多重;从梅兰芳初编《嫦娥奔月》绝对是在银行家冯幼伟家客厅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监李莲英所戴蓝亮顶子上的一颗蓝宝石价值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七两七钱银子……她全知道。谭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侬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不知道呢?(他觉得,全知道的女人应找一个更知道的男人,才对称。)但又不便提出叫对方难堪。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又不忍心细看此时她那显得特别生动而又特别张扬的脸。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动和勉强。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儿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盖?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点单调。于是就只好落到了脚面上。没想到这一落,却落出了谭宗三大半生的一点辛酸和无奈。从此后,只要面对那种他觉得无法摆脱、有时又不想摆脱的异性,就把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上。脚,没有表情。不必顾虑对方此刻对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以大胆地看它。它不会嗔怪,不会马上拉长了脸白你一眼,更不会表示一种假惺惺的惊喜。苍白的饱学。迟涩的洒脱和欲擒故纵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娇小的。圆润的。顺从的。只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一种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静默。一条微微荡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几位像这个“孙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约齐了,结伴来找他(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显得更紧张。他总是跟她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躲开。他实在受不了自己那种过度的紧张。但每每地又走不远。即便走开一会儿,也会忍不住偷偷走近来,撩开一点厚重的帷帘,从那阴暗的缝隙里觑视。觑祝她们的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学会了、并开始喜欢注视女孩们的脚。要知道蜷缩在那样的角落里,不用抬头,这是桩很方便又“惬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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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有几位也在英伦三岛读学位的华裔女子来主动接近他。他也曾喜欢上了其中一位读社会学硕士的。他觉得她不矫情。起码不抽烟。不像那几个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里脱了鞋,光着干瘦的脚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些“脚板”“干瘦干瘦”的,他从心理上就不能认可她们是真正的女人)端着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横劈巴掌竖挥拳,大声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末日。大骂股票行情不是东西。或痛斥导师“性变态”。或认定中国压根儿就是个猪圈,绝子绝孙才重回那王八窝。同时又不断蹶起或宽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鬓旁的那一绺头发吹气。而这一位却不这样。有时不声不响地还能给做个蕃茄鸡蛋汤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么的。问一小锅米饭,又白又糯,软硬适中。然后微笑着说一声,请用餐。他觉得她最可爱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么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类的,她都会叫痒,四处乱躲,最后肯定笑倒在地。最后便怯怯地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很羞地看着你。但跟她最后又是怎么告吹的,更多的详情已记不清了。往事对于谭宗三总是一副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有两件事,他还是记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虽还没写完、却在留学生中传看得十分厉害的小说中,奚落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却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着大蒜吃“意大利馅儿饼”。当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么爱吃,为什么还要奚落别人?自己是孙子,就能在小说里装“爷爷”?
谭宗三没写过小说。但他总觉得小说里不能少了真诚。从那以后,他便很少看小说。甚至不看。
还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来的。寒假里,他和她去曼彻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条铁舱面的运货船。雾很大。河的名字忘记了。一些码头非常陈旧。也生锈。帆布也有补过的。水手长的大胡子沾着烈性酒和洋葱头屑,骚臭骚臭。这是一条宽底扁平的铁壳驳船。一路上,水浪总波波地越过低矮的舷栏,漫到他们的脚边。每每到这时,她总要闷闷地哼一下,扭动一下身子,再很紧张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向他跟前再挤过来一点。(当她扭动身子时,他能充分感觉到她的全部存在。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得无法再重复。)后来她就把两只冰凉的小手完全放进了他大手掌里,大半个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怀里。后来简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动。他怕动了,会让她误以为他有什么“企图”。他直觉她蓬松的头发撩拨得他下巴生痒。又不敢低头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颗小小的扁扁的脑袋。(她说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后脑勺总是扁平的?忘了。)每过五分钟,她总要问一句你冷吗?再问一句,Do you feel cold?他忙着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她就往他怀抱的更深处再挤一挤。这时,他真的觉得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那样一股绝妙的气息。就像那年走进县中操场边那块高高的麦’田和麦田边上的那块绿绿的油菜田,然后又带着满身满手、还有满脸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开的桃树。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到了极限。他忽然希望就这么相侬相偎着,任由这艘老旧的平底驳船波波地摇晃下去,然后出海……然后走深蓝色的大西洋,驰往遥远的开普敦……或者干脆不要设定最后的目的地。或者干脆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开舱底阀门,沉下去。就这样相侬相偎着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她时,船突然震动了一下,就停靠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码头上。这儿离曼彻斯特还不算太远。上来了三四位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国留学生。全是男的。戴着黑呢礼帽。黑呢大衣。全都提着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着黄澄澄的铜皮。他们一上船,她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问,你认识?她马上又躺了下来。并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脸。显然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他于是再问,你认识他们?她只是哼了哼。还是不答。并在大衣里头扭动了一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递出一句说,全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东西。他觉得这里有名堂,便赶紧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意思没意思?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接着问,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这回她的反应快,在大衣里立即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并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说道,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但了解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只要跟他谈一次恋爱就行。听她甩出这么一句,他当时一下真呆掉了,虽然觉得还有话要追问,一时间居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有几秒钟时间,看看那几位男留学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怀里的她,脑子里像一盆浆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随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刚才亏得没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则真是要后悔得连外婆家也不认得了。一身冷汗。随后便感到,她真重,压得自己腿都发麻了。然后又闻到她头发上的油汗气味。开始无聊地猜测她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一直到雾更浓,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觉出他的冷漠来了,便悄悄从他的大衣里钻了出来,又悄悄地坐到了一边的木桶上。不说话。他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觉得完全麻木胀热的腿一点点松解。虽然还走动不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慢慢往下风头挪去,挪到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一直坚持到曼彻斯特港。而曼彻斯特留给他的总的印象是,众多小咖啡店老板脸上,都有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铺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总是湿答答的。而女人们在这季节里,大都裹着厚厚的羊毛披巾,脚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个特别厚的鞋底。她们走起路来,腰板大都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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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许家两姐妹又来找黄克莹了。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晾我那套领子都已经磨毛了的黑哔叽中山装。她两是坐三轮车来的。而且没有像往常那样,下车后让车等着。我以为这一次她两可能要在黄克莹那里多待些时间,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虚开一点门缝,听她们谈话。我并不是要听她们到底讲了点啥。我只想听听黄克莹的声音。那平静的、自信的、有节制的声音。“是(口伐)?”“真的?”“妮妮,过来。不要捣乱。”听她从容不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她们倒茶递果盘。听她划自来火,为她们点烟。(她从不肯用打火机)。有时她还会走到过道里来冲热水瓶。捅煤球炉。加煤球。再压上块铁板。这时,我宁肯赶快躲到门背后,放弃看她一眼的机会,而只去听她做这一切琐事时发出的声音。轻巧的。有条不紊的。哗……嚓嚓嚓……卜落卜落……咣当。完事。绝不会多一下,也不肯凑凑合合少一下。总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哦,这就是黄克莹。我无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头,坐在门背后的地板上,等待着从她那儿再度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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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料到,许家两姐妹进房间不到十分钟,那里先是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尔后黄克莹尖叫了一下,(怎么可能?)接着便听得一阵哭声,尔后四姨太许同梅气呼呼地冲出石库门。同兰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同梅的坤包追出,在黑漆大门口连声叫喊,同梅。同梅……
许同梅还是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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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许家姐妹是来“兴师问罪”的。黄克莹在这段时间里,一次也没去约会过谭宗三,也不向她们报告任何情况。拿了钞票,居然不做事,为啥?
为啥?我不想再替你们做了。黄克莹低头回答。
不想再帮我伲做了?为啥?
……没有啥为啥……就这样……黄克莹断然再答。
就这样?那么简单?许同梅已经有点熬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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