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

作者:韩少功

茅草地,蓝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红色的云彩之下?

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在层层的岁月层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时光的流水冲洗,它却一直在我记忆和思索的深处,像我的家乡、母校和摇篮——广阔的茅草地。

呵,他,那么他就是我的家长、教师和保姆了。

他的一生和土地相连。在皖南,在苏北,在淮海战场,他为土地流过血。战争结束了,他有了上校军衔。国家出现经济建设高潮的时候,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改行,去办农场。他没有家室,喊声" 走" ,被包一背就走了,回到了故乡的土地上,临走时一个老上级还笑着送了个名字给他:" 你回乡种田去,就叫张种田吧!" 是什么让我与张种田走到一起来了呢?我中学毕业时,正碰上国家动员青年支农支边——建设强大祖国的崇高使命,党的庄严号召,这一切怎不使一个青年人热血沸腾!父母都以为我疯了,说家里困难,希望我就业赚钱。那个金属压延厂,已经通知我去上班。我烦透了父母的劝说。谈判,吵架,绝食,摔打家具……一切都过去了,行李还卡在父亲手里。心一横,只身混上了西去的列车,只带了一支牙刷。

道路是神圣的。陌生而神奇的茅草地吸引着我们城市青年。拔地而起的巨石,扑扑飞的野鸡,耳环闪闪发亮的少数民族妇女。据说这里汉、僮、瑶杂居。历史上无数次民族械斗的结果,留下一片荒凉。荒凉有什么要紧?现在,我们要在这里建设起" 共青团之城" !我们将在一位老革命战士的带领之下,在这里" 把世界倾倒过来,像倾倒一只酒杯" !

一个剃了光头,打着赤膊的老汉,赶着马车来迎接我们。见我们一时找不到茶水,他上前递来一个旧军用水壶,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喝酒。

" 请,请!" 他的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据说那是当地表示恭敬的习俗。

" 酒?谢谢。老大爷,有凉茶吗?这附近有汽水卖吗?有什么水果吗?" 他显得有点为难。不知是谁,发现随他来的一个姑娘的背篓里有红薯,大家拥上去讨,把他和酒忘在一边了。

带队的副场长老杨来请他上台讲话,我们才吃了一惊:他就是场长?那个我们早就听说了的上校吗?

他似乎不记得自己打赤膊,直往台上走,经副场长触了一下,才穿上一件白布衫。走路的时候,显出骑兵的罗圈腿步伐。

他开始讲一些表示欢迎的话,嗓门很大。他说现在的茅草地还丑死人,不过锄头底下出黄金,只要肯流汗,将来这里就是那个什么歌里唱的,什么" 江南…

…" ——他" 晓不得" 唱。(像本地农民一样,他总把" 知识分子" 念成"机西分子" ," 不晓得" 成了" 晓不得".)

我们笑了。

" 以后这里还要有洋房子,大马路,还可以搞电影院罗,游泳池罗,还要有大工厂和共产主义大学!——不实现这些,砍掉我的脑袋!" 全场肃然沉默,转而变成山崩石裂般的掌声。

他笑着摆摆手,带点调皮的神调," 现在鼓不鼓掌没关系,兑了现再鼓掌。

嗯?" 但掌声中开始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鲜感中,渐渐露出了严峻。一晃几个月,广种薄收!广种薄收!一个劳力要负担好几十亩种玉米,木薯,黄豆,甘蔗,出工两头不见天,晒得一个个像黑人。晚上回家还要剥麻,剥甘蔗皮。这样还是忙不过来。刚锄完这里的草,那边的草又比苗还高了。锄头口磨溶了几寸,棉花还是稀稀拉拉。但我们还要种!种!种!朝无边无际的前方种过去。场长说过,全国大跃进,我们这个小农场也要" 放卫星" ,一年自给,三年建成个" 共产主义根据地".伙食也慢慢差了。" 大锅饭" 和" 三菜一汤" 只搞了两个月,然后食堂里只剩下两个" 传统节目" ,一是黑乎乎的干萝卜菜,像是熬的中草药;二是辣椒汤,辣得你舌头发麻全身冒汗——有人把它叫" 感冒发散剂".肥如象的肉猪,大如桌的蜜桃,跃上龙门的鲤鱼,都停留在壁画上,不肯下来。场长有时也亲自下厨房宰羊杀猪,或是骑马去打野麂子来改善生活,但一个月毕竟难有两

次。知识青年们的笑声歌声少了,溜冰场和游泳池早丢到九霄云外。

早晨,窗外常常是蒙蒙细雨,破窗纸被寒风吹得啪啪响。远处只有厨房里剁干菜的嚓嚓声。躺在床上,全身像散了架。翻个身,腰上立刻火辣辣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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