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喝到深夜两点,众人说话,无一不成了大舌头。男人、女人、世界、布什、陈水扁、汽油涨价、车匪路霸,一切亦成一片或清或浊的乱音,须细细辨认。因说到车匪路霸,四川的朋友老陆就道,那你们今日是走不得,歇下来算喽。
是城市郊外的小酒店,吃又吃得,住又住得。窗外天黑得如止咳糖浆一般稠,探头一望,灯光星光于是皆不可见,生生地有些怕人。是的,走得走不得,是个问题。
行前我一位朋友跟我说,到川地,就去找老陆,是个好玩的人。果然跟老陆接上头,他就带我们四处吃喝玩乐了一整天。但这一餐酒,应有道别的意思。因按计划,我们须赶夜路,明日要到一地,与另两台越野车会合。然后,按既定路线慢慢越川入藏。
"一个月前也是有个你们湖南人,开着辆崭新的帕杰罗,我劝他这一截路不可夜行,他不听,"老陆喷着酒气道,"好喽,开到山里头,轮子被一条链子忽然绞住。你们猜,怎么着?等他下车来,抬头一望,几个黑黢黢的人影,手里统统拿着家伙,直朝他奔过来。这下子晓得是中了套,赶紧掉头就跑,真是走运呵,恰好一辆军车开过来了!灯光一扫,才把那些匪徒吓跑,又帮他把链子解开,跟着军车走出了这段几十里无人的山路。"
老陆说的这种事情我亦听别人说起过。路匪在地上丢根链子,绞住车轮,越缠越紧,直到彻底卡住动弹不得。这时埋伏在附近的匪徒便来个瓮中捉鳖了。想起来是有点可怕。
"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走。那个湖南佬,我也是这样劝他的。"老陆的话里有善意,有热情,亦有某种对事情严重程度的渲染。
我们四个人相互一望。目光与目光遂有剧烈的讨论。
"那还是,要,走!"瞿猛子打了个酒嗝,然后突然叫道。
我们另三人亦附和道:"约好了朋友的,不能开玩笑。走是肯定要走。"
"这段路,出事的多呵我跟你们讲。"老陆把最后一口酒仰头喝干。脸块是紫色的。
"陆老兄不要劝,我是这样的脾气,你越劝我越要走。怕个鬼哦!"瞿猛子声气更高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我跟你们讲。"老陆摇晃着紫色的脸块。
"结账!老板娘,结~~账!"瞿猛子厉声道。
我,瞿猛子,光头还有季宝上了三菱越野。光头开车,季宝坐副驾驶位,我和瞿猛子坐后排。车窗降下来,我们伸出手同老陆道别。亲爱的老陆到最后还在劝我们不要走。"白天好得多呵弟兄们。"他苦口婆心一再劝道。车灯劈开夜,轰一脚油门,我们遂飙上路,又迅速被最深最酽的夜色包围住。我觉得我们像一小块方糖,掉进夜的巨大的咖啡杯里了。
明日,有两台车会等我们,有位在成都认识的漂亮女孩亦在那车上。女孩上海人,喜远足,搭上一辆自驾游的车就往西边来。聪明、擅谈,同任何人吃饭皆是AA 制,绝不沾男人半点光。在茶馆里一见,瞿猛子就喜欢上她那凛烈的性格。一起喝酒,女孩半斤下去,神色纹丝未变。少见的豪爽。羁旅上的友谊,五分钟胜过十年。一盏酒、一杯茶、一席话,可使心中光焰冲天。后来她呼我们师兄,我们呼她小师妹。她先我们一天走,嘱道,"一定要追来呵,我等师兄们!"
这句话即成了我们的引擎,轰轰的啸着,在这个吓人的深夜。
山路确如老陆所言,极险,盘来转去,颠得越野车成了健身房。车灯照亮处,皆是山影又黑又重。
路更仄更颠,两边丛树亦更密,越是往里走,越是背上凉。光头把刹车一踩,道:"季宝,到后面去,把工兵铲拿出来!"声音在这突然的巨大静寂里,如大鸟惊起翅膀。季宝拿了工兵铲,回到副驾驶座,横横地握在拳头里。光头又把车朝前缓缓开。他二人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灯光所及处。"要是有人上来,季宝你就拿铲子砍!"季宝点脑壳道:"你放心,老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来!"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反把空气说得紧绷绷的,又草木皆兵。我感觉得我要拉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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