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医院去看旷国兴,他躺在病床上,一只打着白绷带的脚被吊起来,像是定格成一个滑稽的踢球画面。手里正举了本《雕刻时光》。病房里,散发一股怪怪的药味同花香。
"没事没事,"见我来,他把书摊在胸口上,又伸个懒腰,"还要你来看。"
我坐到他跟前,说,老旷你这个人嗳,就是喜欢玩命!他孩子般地嘻嘻一笑,道,吃水果,自己拿,招呼不了你来。
老旷这个人,平时里见到他,总是一副顽皮模样。快五十的人了,仍是孩子气十足。但只要他拿起相机,就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皆是抒情又严肃。而且,眼瞳里总是闪着发现的精光。"嘿,莫动!就这样,莫动!"有回他在我办公室聊天,忽然里就对我这样喊,然后举起尼康FM2啪啪拍个不停。完了,长嘘一口气道,"好得很呐你刚才抽烟的样子!"
他便如此这般,随时随地,把别人"好得很呐"的嘴脸拍下来。他这回到张谷英村去拍照,站在一架石桥上,边拍边退,结果人一歪,倒在深坎下,把右腿折断了。
"了不得嗳,这样的古建筑。"他把冲洗出来的张谷英的照片拿给我看,"老屋,还有天井,坐在屋檐下的老人和脑壳上头的那串红辣椒。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是,拍得好,拍得美轮美奂。而且,寻常。他是从无比寻常里发现了非常的美,发现了人生刹那的诗意,而这一切又皆符合他的性情。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时时品尝生活中鳞鳞爪爪的颜色、线条、光影以及氤氲的情绪。
从前老旷是个诗人,上世纪80年代,他的乡村诗得过台湾的"蓝星"诗奖。写得真是好,泥土、草根,充满了田畈上的细节,而且散发着油菜花的香味同喜鹊的叫声。他得了四千美金的奖金,拿回来便换乡间谷酒呷了个精光。那时他在湘东南的一个小县城文化馆,人亦年轻,常有爱诗的女青年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摄影亦是那时候开始上瘾的。他给自己拍的每一张照片皆配上诗。有的就是两三行,但诗意盎然,余音绕梁。只不过他从未出过大名。依他的诗才,他应是中国乡土诗派最顶尖的角色。而他却发表得甚少。诗歌不景气了,没有园地来把他栽成一棵大树了。真是时不利兮骓不逝。好在他从来心态平和,脸上浮着孩子气的笑意,只要有酒同女孩子,他的笑意就永不凋谢。
有回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长途,有个女的用很难听得清的外地口音问我,嗳,旷国兴到了你们长沙吧?我颇意外,旷国兴到长沙,是经常来看我。我带他到长沙有麻石路面的小巷里拍照,又藉着几片臭豆腐干呷酒,讨论诗歌同女人。但是,最近老旷没来长沙呵。我问你是哪个?她那边道,我是她爱人咧!算我不太蠢,我想一个女人这么老远打电话找她男人,个中必有什么蹊跷。我只有含糊其辞,说旷国兴唔唔唔,是呵是呵,这个鬼崽子,长沙这几天天气好热咧。她那边道,哦,他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放下电话后,我连忙四处找他的人。他平时到长沙,除了找我,还找他一个当画家的老乡。找到老乡一问,他果是到了长沙,住在什么招待所里。我问他老乡,他老婆怎么打电话找我?老乡一笑,道,还不是拿你打掩护?他好像是带了个妹子来了。我跑到招待所,找到了旷国兴,他正醉倒在床上,旁边果然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妹子,帮他扫地上的呕吐物。后来他醒了,一脸惭愧,说给你添麻烦了。"我是说到你这里来了。我老婆晓得你。我原准备给你打个招呼,又想蛮多余,没想到她还真是问到了你的电话呵这个该死的婆娘。晚上,我们呷酒好啵?"又拍拍那小妹子的后脑壳,道,几多有味呵这小妹妹,我到乡间拍剪纸艺人,认得了她,她没到过长沙,我就带她来,顺便也跟她拍点照。小村姑跟现代都市有那么大的反差,拍出来会蛮有味的。那小妹子嗔怪地问:你说我是么子呵?"小村姑咧我说。"他道,柔情万种地望着她笑,一脸醉红。
后来我就叫旷国兴做老旷了。老旷现在很少呷酒了,身边亦很少出现女孩子了。他一门心思就是搞摄影。有好几回我跟着他到乡间去拍照。我被他那认真固执而又玩命的劲头所感动。他把棒球帽舌甩到脑壳后头,端着相机拍那些老牛,拍缺了牙齿的孩子,拍山垭间鸟蛋样的夕阳,拍赤脚的农人,他好像要从这些物事人事里拍出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来。
就像当初他很少发表诗歌一样,他亦是很少发表他的摄影作品。他把所有的钱皆用在购买镜头、胶片同没完没了的洗印上。穿件好像永远没洗过的牛仔服,抽最便宜的烟,吃面和粉,然后突然冲到你跟前,"莫动,莫动!"举起他另一只观察世界的光学眼睛。
然后,"好得很呐刚才你那个样子!"
然后,孩子气地笑,牙齿有一点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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