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死了”是百姓俗称,文明字眼称之为逝世。按照文明用语,我着实是逝世了,逝世前我叫牛耘,人家喊我“老牛”,逝世后我有了个返老还童的名字,叫迎春。光阴一下倒流回来六十年,小小迎春花才吐花蕾,她今年才七周岁!
刚刚破土的草芽。
才才萌生的新绿。
如同惊蛰雷震醒的一条蚯蚓,我又活了。我是依附于小小迎春体躯上的一个黄皮肤精灵。我有成熟的思维,我有长途跋涉的经历,我尝过酸甜苦辣咸,我喝过祁连山、大青山的雪水。我全部的生命秘密都镶嵌在小小迎春的童眸里。
迎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影儿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晶黑透明,亮得像水潭里闪闪发光的宝石。这既是她,又是我;她在看她,我却看见了我;她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了她。
小小迎春长得很甜。她有着长长的黑睫毛,她每动一次眼睛,就像是一个闪电般的梦幻,她一笑,腮间盈出两个圆圆的酒涡,涡里总像注着一汛春水;那长长豆荚似的眼睛,就像春水中的一只月牙小舟。舟无帆。舟无桨。舟无舵。舟无篷。小舟的周围只有腮的嫩红,就像一线朝霞被贴在她的脸蛋上。是一幅恬静的田园画。
这是晚上,迎春上床前最后一次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太累了,帮助瘸腿奶奶干完家务,还要温习一年级课本。爬上床,她就闭上眼帘睡了。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外部纷繁的世界已与她隔绝。其实,此时此刻才晚上九点,城市的大街上汽车在鸣笛,卡拉OK在喧闹,每个楼窗的灯光还在睁大眼睛,整个的城市都在旋转中跳动。
我——一个刚刚逝世半个月的亡者,一个死了但又活着的精灵,虽然被她闭合的眼帘,锁在幽暗的“小屋”内,但我没有一丝倦意,我仍在回味镜子里的迎春。她脸上那幅恬静的画儿太诱人了,那豆荚形的长圆眸子,那月牙形的小舟,我曾在那儿见过……我搜索着我的全部记忆,终于那一叶小舟,飘浮到我面前来了。
……那是在1940年的深秋。那地方叫桃花渡。黄河飞流而下,在这儿冲开了一条河湾,时值河湾两岸芦花飞絮,大雁编队南飞的秋夜。我拄着一根树棍,支撑着一斜一歪负了伤的身子,钻进了芦花荡中。这年八月下旬,我参与了“百团大战”,跟随部队对娘子关和井陉进行了奇袭,炸毁了井陉煤矿,在和日本第八旅团贴身战中,我用从日本军人手中缴获来的一把“王八盒子”,冲进敌人指挥部,亲手击毙了指挥官松本大佐。后来,从晋中西下介休、霍县,在同浦铁路沿线,和日本第四十一师团血拼。在火线上被提升为排长。“百团大战”的尾声中,我们奉命北上,中途受了伏击。我掉队了,我要过河追赶队伍,我第一眼就看见河边有只月牙小舟。
月夜静默无声,只有潺潺河水淌流;小舟横卧在水面上,似乎就是为我渡河准备的。身后还响着日本“马三八”的枪声,我瞅瞅四周没有任何响动,便狠狠包紧了一下腿上淌血的伤口,扑向了那只救急小舟。
我落生在渭北高原,是一只地道的旱地鸭子,我不知过河需要长长的篱竿,只用手中拄着的木棍当了划水的桨。当小舟飘近河心时,由于木棍探不到河底,小舟便在急流中转开了圈子。接着,小舟被水浪掀翻了,我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就死了一般没了知觉。
捞我出水的撑船丫头叫苗春桃。喂我喝鱼汤的是她,为我伤口吸血吮浓的还是她。她虽称不上漂亮,但有陕北米脂丫头的水灵和白净。她弯弯眉毛弯弯的眼,只是其中的一只眼睛,略略贴近了鼻梁,因而每当她和我目光相撞时,总是一只眼睛的目光笔直如剑,另一只眼睛目光则有一点点偏斜。但不管是直线还是斜线,都是燃烧着的火炭;一望见她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我常感到躁热难耐。终于,在桃花渡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被火炭融化了,在她的腹腔里播下了牛姓的种儿。
“你真像一头中条山的野牛。”她分明是在笑,眼里却盈出泪光。
是的,我当时正血气方刚。
“不会忘了俺吧?”喜泪淌过脸腮之后,她出现了恐慌和不安。
她真是想多了。黄土高原的一颗谷粒,学不来水性杨花。
“万一俺要怀上崽儿呢?”她脸色苍白,白得如同泥巴墙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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