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床边的小闹钟,秒针滴嗒滴嗒地走着。它和时针交叉起来,像把剪刀,剪碎着时间,于是便出现了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人们始终在零点至12点——12点至零点之间的圆周上蜗行,直到停止呼吸,也没爬出它的圆周。
我是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亡者,也许正因为我是死人,才能把活人在360度圆周上跑来跑去的蠢态,看个一清二楚。就像那沿着圆周不停运动的秒针,它自以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它一旦有了思维,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古老磨房的磨道。如果把它拟作为人,颇像苦苦在“路漫漫兮”中行吟的诗祖屈原,他在天上对圆弧“求其索” 地进行《天问》,难道这世界只有转来转去的圆?
屋里静极了,静得如同真空。
只有那滴嗒滴嗒的声音,显示这儿并非离开凡尘的禅佛之界。它时而离我很近,听起来就像连发的“王八盒子”的枪声;时而离我又非常遥远,遥远得就像祁连山,大青山的骑兵马蹄,叩击山路的回声……
我背过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枪。
我骑过一匹棕色的蒙古马。
那时候,我是啥职务来着?对了,我是骑兵团的团长,随着东北、西北战场的不断胜利,对国民党大反攻的军号吹响之后,我带着的骑兵团的铁骑,昼夜兼程,追歼南逃的溃敌。
那天夜里,霜雪弥漫,我们沿着大青山的一条山路,向东南迂回穿插,当我们穿过一个大峡谷时,踏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轻重机枪的子弹,雨点般地从两侧山头,向我们射来。我想,如果要想从山嘴突围,要付出重大牺牲。为了钻出口袋阵,减少伤亡,我们隐蔽起身下坐骑,把骑兵改为步兵,不钻敌人布置下的口袋嘴,而向坡度缓冲的一侧山头冲杀突围。
天有夜幕当掩护。
地有兀石当掩体。
历经一个多时辰的拼杀,终于撕裂了敌人的口袋,攻占了两侧山头中的一侧。兵败如山倒的溃敌逃跑了,在追击残敌时,我觉得胸右侧热辣辣地像火烧了一样,待到天亮一看,血早已涸透了我草黄色的棉军衣,剥开血衣看看,他娘的,敌人的子弹尾巴还歪斜地挂在我的肋条上。
老伴儿,出了枪膛的子弹,可不是娃儿弹弓打鸟的泥丸,何以会没射穿我的胸膛?其实这故事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八十遍了,“文革”中还为这个故事燕飞了两个时辰,但我还是对梦里的你要说:春桃,第一条命是你给我的,第二条命还是你给我的。假如在我离开桃花渡那天夜晚,你没把那光溜溜的“护身佛”,塞回我的巴掌,我牛耘早就变成了一把骨灰。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那颗子弹先打在黄铜铸成的小玩艺上,然后那子弹头儿才顺着小佛爷光溜溜的身子,滑进我的肋条;护身佛卸了子弹的力量,因而留下了我牛耘的命。老伴儿,这不是你在保佑我,躲过马革裹尸的大难吗?
在开设于一个山村的随军医院里,师政委老田走到我的病榻之前,连连对我表示祝贺:
“老牛,仗打得不错么,向侧翼突围这一招棋,救活了一个骑兵团。”
“钻进人家的口袋阵,本身就是失误。首长,你别说叫我开心的话了,我感到脸上无光。”
“千里骏马,也总有漏蹄的时候,你在大西北打的胜仗还少吗?记住,天底下没有常胜将军。”田政委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这回,算和敌人打了个平手,不算败棋。”
“谢谢首长鼓励。”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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