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

这件事老渔叉对谁都没有说。可是老渔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渔又从来都不信鬼,然而,眼见为实,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后老渔叉相当的后怕,点上了旱烟锅,暗暗地对自己说,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什么鬼。为了证明这一点,第二天的晚上老渔叉拿起手电,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很短,其实相当地严厉,超出了一般的威胁。老渔叉壮起了胆子,走到了茅坑里头,打开手电,把小竹林里照了一圈,甚至连大粪池子都照过了。放心了,解下裤带,蹲了下去。这一回老渔叉没有低头,而是昂着脑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这个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渔又是有备而来的,只要一有动静,他立马就会摁下手电的开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的话,那么,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无处藏身,原形毕露。

老渔叉并没有拉出什么来。什么也没有拉出来。但是,当老渔叉站立起来的时候,老渔叉知道,他胜利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昨天晚上还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这一次的探险是有意义的。这一次的探险意味着这样一件事,从今往后,老渔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老渔叉再一次用手电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喽。老渔叉关上手电,把两只胳膊背在了身后,打道回府。就在快要离开猪圈的时刻,老渔叉不信邪了,故意不开手电,再一次回头了。这一次的回头彻底改变了老渔叉未来的日子。事实证明,这一次的回头是灾难性的。还在昨天的那个位置,老渔叉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他穿着长长的睡衣,影影绰绰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冬天的微风里,稍稍有一点晃动。老渔叉忘记了手里的手电,只是一刹那,魂已经飞出去了。老渔叉立即打开了他的手电,白大褂子站立的那个“地方”被照亮了,什么都没有。

老渔又的沉默就是春节过后开始的,一家子的人谁也没有留意。从三月开始,老渔叉的话明显地减少了。人老了,舌头也懒了,谁会在意呢?相反,家里的人却从另外一些地方发现了老渔叉的反常种种。第一件事是老渔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样地坐起了马桶。兴隆的妈妈为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兴。这马桶是男将们坐的么?啊?一个大男将,那么大的岁数,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像什么?你说说看,像什么?大男将可不是女人,他们的屎臭、尿骚、屁响,三问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几步,到院子的外头拉到茅坑里去么?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兴隆的妈妈忍不住了,到底给老渔叉甩了脸色,赌气了,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用了,给你。你天天倒马桶。”老渔叉满脸的皱纹都摞在了一起,厉声呵斥说:“马桶是你的?马桶跟你姓了?”蛮不讲理了。兴隆的妈妈差一点给憋死。为了一只马桶,吵都没法吵,说都没法说,说不出口哇。哪一个体面的人家会为了马桶吵架的呢?没法说?伤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电简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来了,摁下手电,在家里到处照。你说这个家里有什么?还有一件就是老渔叉的自言自语了,很少,却要重复。可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老渔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来了他的鬼魂回来了。都三十年丁,他还是回来了。老渔叉当然不想和王二虎见面,但王二虎硬要钻到老渔叉的梦里来,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梦你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

“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房子,还有脑袋。”

问题很明确了,很简单,就是“还”或是“不还”这个问题把老渔叉难住了。在“还”和“小还”之f“1,老渔叉伤神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伤神了。开始当然是“不还”。还什么?笑话嘛。但不还有不还的麻烦。天总是要黑的,天黑了总是要睡觉的,睡觉了总是要做梦的。一想起做梦,老渔叉的气短了。那等于是为王二虎修路了。老渔叉只要是一做梦,一睡觉.王二虎就从老渔叉修好的这条道路上回来,盯着老渔叉,盯着他要,要他“还”。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还难受。老渔叉改主意了,决定“还” 老渔叉相信,只要“还”了,他就踏实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渔叉家的门槛上,老渔叉就再也不用心惊肉跳的了。可是,怎么“还”呢?拿什么去“还”呢?“还”到哪里去呢?这些都是问题。老渔叉揪心了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怎样去做这样的事。

老渔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老渔叉的梦中,步步紧逼。这个人也真是,不让人喘气了。事实上,是老渔叉自己不让自己喘气了。自打老渔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说,自打王二虎被“咔喳”的那一天算起,再换句话说,自打老渔叉住上这三问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渔叉的心里其实就没有消停过。他的心一直被一样东西“拎”着,是悬空的。是不着地的。还晃荡。但老渔叉有老渔叉的办法,他积极。他拚了命地卖力气。他下手重。他一直并且永远站在最坚固的那一边。他时时刻刻告诫王二虎,我不怕你。我们人多,最关键的是,我们势众。但王二虎这个人狡猾了,当你人多势众的时候,他就躲起来,稍不留神,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渔叉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后,又冒出来了,他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神出鬼没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远活在老渔叉的心中。老渔叉骨子里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老渔叉到底绷不住了。他上二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里,他把麻绳拴住了屋梁上,打了一个活扣,把脖子套了进去,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其实老渔又是深思熟虑了。他决定“还”一他决定用上吊这个办法“还”。这一“还”就干净了,主要是地点好。老渔叉其实是一个机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了。他把上吊的时间选择在上午,恐有眼光的。那个时候谁能想得到家里头有人上吊呢?等家里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烟的工夫,老渔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债务一笔还清了。冤有头,债有主.他顶了上去,还能给他的子孙们赚回来三间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谁也没料到老渔叉的长孙过来了。小家伙从门缝里看见了悬空的爷爷,立即来到巷口,奶声奶气地尖叫。老渔叉没有死成,却对一件事情上了瘾,爱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第二次还是被这个小孙子发现的,老渔叉又得救了,老渔叉张开了他的大巴掌,抚摸着孙子的小脸蛋.笑了,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就是不让爷爷去还债,好孩子。像我们王家的人.”

连着上了几次吊,老渔叉没死成.心思却又活了。他原本是铁定了要死的心的,孙子不让他死,其实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了。几次没死成,老渔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还r!他要和王二虎再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从家里头挖出来,是的,挖出来。你不是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么,那就说明你离这个家不远了。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墙缝里?是在树根旁还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来了,王二虎,这一回对你不客气了。不用铡刀铡你,我让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烧成烟。我看你还来不来!

庄稼人从来不把立秋说成“立秋”,而说成“咬秋”,为什么呢?因为夏天的暑气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给身子骨败败火,他们便在立秋的时分抓起一只瓜来,咬一口。这一口下去就是个标志,秋天准时正点,于北京时间几点几分,来到了。事实上.这样的仪式太一厢情愿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过了,却还是热。庄稼人就把这样热的秋天叫做“秋呆子”。连老天爷的脸色你都不会看,你说你呆不呆?另外还有一路情况,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浇凉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这样的秋天说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厉害,不用说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庄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庄的人娇气.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种双季稻。所谓双季稻,就是稻子收上来之后再种一季,这一来秋收的日子就太紧张.太劳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宝贵。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七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立秋,你的双季稻就必须在七号晚上八点钟之前栽下去,八号上午九点钟都不行。这是老天爷的必杀令。杀无赦。有原因的,因为秧苗不能见霜。霜降一到,老天爷立即翻脸,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浆了,统统变成了稻瘪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说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觉,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进去了。没那么便当。你要火烧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烧火燎地耕田,再火烧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后才轮到插秧。古人说,“淮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时间“抢”,“抢”赢了,你这一年就赢了,“抢”输了,你这一年就没了。什么叫“看天吃饭”?什么叫“靠地吃饭”?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领导过一次革命.叫“秋收起义”,你听听,他老人家多聪明。许多人不服气,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过他的,你怎么斗得过庄稼人呢——秋收是这样的

劳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说你还有命吧?连豁着牙齿的小丫头们都知道秋老虎的厉害,她们在空空荡荡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时候是这样唱的:

一二三四五.

打死秋老虎;

老虎不吃人,

晒得屁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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