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在汉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觉得,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里,他是在无穷的人们中间找到了这个渺小的家庭,而这个渺小的家庭是他底热烈的目标,并且将是他底悲壮的出发点——穿过一个四面全是狭窄的楼房的、晒满衣服的、潮湿的院落,迎面遇到结着动人的长发辫的傅钟芬,她正抱着汪卓伦底两岁的、穿着红绿衣的小孩走出来,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唱着歌。傅钟芬看着蒋纯祖底憔悴的、顽强的、几乎是凶猛的脸,叫了一声。于是病瘦的蒋淑珍跑了出来。
蒋淑珍,露出那种可怜的慌乱,在惊吓里站住了。“阿弟啊!”蒋淑珍哭起来,跑了两步又站住,显然不知应该说什么。蒋纯祖强烈地激动,浮着奇特的冷笑,看着她。“阿弟啊……你底秀菊姐姐昨天结婚了,她昨天结婚……”她哭,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一切已经说出来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测的家庭里,负着爱情底重荷的妇女们一样,蒋淑珍是用亲人们底结婚、诞生、和死亡来说明,并标记她底世界的。她觉得,在这一句话里,她们底流亡、痛苦、怀念、希望是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扯衣角揩眼泪,镇静下来,看着蒋纯祖,叫他到里面去。
蒋纯祖觉得奇异,他觉得,什么人结婚,以及在什么时候结婚,是和这个火热的世界全不相干的。他不能明白何以姐姐能这样冷静,能说这个。蒋纯祖是顽强地、阴沉地看着汪卓伦底小孩,浮着那种冷笑以致于傅钟芬惊吓起来。“阿弟啊,……谢天谢地!我们只接过你一封信,简直急死了!我们都以为你这个人是完了,我们是急死!急死人!全是你自己,你底性情!”蒋淑珍兴奋地、混乱地说,领蒋纯祖走进房。“现在命是捡出来了,弄成这个样子!要喝水吗?饿吗?一定饿的,要换一换衣服,你看我这个人!”蒋淑珍欢喜地、羞怯地笑。“佣人又过江去了,真麻烦呢!淑嫒姐姐又到长沙去了,我们真寂寞!钟芬天天要去什么歌咏队,用钱用的不得了,还要你劝劝她——你说话呀!”
蒋纯祖简单地笑了一笑,环顾狭窄的房间,坐了下来。“我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我觉得我仍旧在奔跑!”蒋纯祖想。
“你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呢?”蒋淑珍问,仁慈地笑着,站在桌边,抱着手。
蒋纯祖同样地笑了一笑,又看傅钟芬抱着的小孩。在这种注视里,他脸上是有顽强的、阴冷的表情。蒋淑珍,在那种本能的冷静的观察里,觉得蒋纯祖是已经完全改变,成了有着深不可测的思想的成人了。蒋淑珍看了小孩,又看弟弟。“他乖的很,会走路了!”蒋淑珍说,歉疚地笑着——显然的,这个小孩是给了她以那种她觉得不可告人的苦恼——额上露出层叠的皱纹来。
“他爸爸一直不来信!这个人!他们说他在安庆!”蒋淑珍说。觉得是在辩护自己;觉得这个沉默着的弟弟使她虚伪,有了气愤。她沉思了一下。然后,从傅钟芬手里抱过小孩来,吻小孩,笑了甜美的、仁慈的笑,并叹息。但又觉得自己虚伪;虽然这种感觉,是混合在那种强大的感激里面的。“他爸爸死了!”蒋纯祖说,顽强地冷笑着,几乎是轻蔑地注视着蒋淑珍。“我在九江遇到的,他死了!”他站了起来。蒋淑珍叫了一声,愤怒地看着他,颤抖着。
“在马当让日本飞机炸伤,抬到九江!那只船让三颗炸弹炸沉!”
蒋纯祖环顾,严厉地看着傅钟芬,觉得她底妆扮过于虚荣——觉得汉口底男女们过于虚荣,生活得太轻率,不知道旷野中的悲凉和痛苦。蒋淑珍低着头流泪,小孩啼哭起来。“妈妈!”傅钟芬不满地喊,不知何故,觉得母亲当着蒋纯祖哭泣,是可羞的。
“他在医院里死的……他底船开到汉口来过一夜,……但是他没有上岸……”蒋纯祖讽刺地说。
于是蒋淑珍,突破了她底强烈的压制,哭出声音来。蒋淑珍拼命地亲吻哭着的小孩。傅钟芬抱过小孩去;蒋纯祖向小孩伸手,但被傅钟芬拒绝了。蒋纯祖感到自己虚伪。“啊,这个狠心肠的人呀!要是淑华……”蒋淑珍说,忍住哭咽,悲哀地看了小孩很久。小孩哭得异常悲伤,虽然不知道哭什么。
蒋淑珍走到床前躺下。蒋纯祖,笨重地走到窗前,阴沉地凝视窗外,感到一切都完结了,感到大的空虚。
“你们都是……狠心肠!你们,少祖,卓伦,还有你!……”蒋淑珍哭着说。“你们都用不着管你们底儿女……也用不着记得我们!……”
傅钟芬烦恼地皱着眉。蒋纯祖,觉得蒋淑珍底责备是对的,觉得这种责备是自己底悲伤和光荣,有了愉快的眼泪,而那种空虚的感觉在这种愉快的眼泪里消退了。
蒋纯祖休息了两天;即使在极度的疲惫中,蒋纯祖都要被光荣底热望惊动。凭着旷野中的悲凉,蒋纯祖是对武汉底一切抱着顽强的轻蔑;他觉得,武汉底男女们,是在虚荣中生活得太轻率了。他未曾料到,到了武汉以后,他会在如此的阴暗中休眠在这样普遍、又这样巨大的毁灭和光荣中,平常的生活底压力仍然存在,是可怕的。这些感觉和思想,是使得他能经过的那一片旷野照耀着无比的光明;他,蒋纯祖,夜里梦见大雪中的江流,梦见那个朱谷良,醒来时为朱谷良底命运流泪,在一些纸片上记下了他底一些疯狂的话,渴望回到旷野去。
在蒋淑珍把他底衣服拿走,预备抛掉的时候,他坚持地留下了那一条破裤子,因为那上面有他底朋友底血迹。这种行为使蒋淑珍痛苦地想到,男子们,在他们底思想里,常常是多么孤僻。傅钟芬,因为他底阴沉,不高兴他,不到他房里来;傅钟芬时常和她底朋友们在外面的房里谈笑,唱歌,使他惊动而苦恼。傅蒲生显得很忧郁,曾经和他谈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把他当做和自己同类的成人。从这个冗长的谈话里,蒋纯祖知道傅蒲生要另谋一个较好的职业,以便回南京的时候可以把战争中间所受的损失补偿过来;傅蒲生说,汪精卫主和,民气很颓唐,因此他不愿做傻子。傅蒲生,因为失去了习惯的舒适而平和的环境,因为每天要跑很远的路办公,并且钱不够用,显得很颓唐。蒋纯祖讽刺地向自己说,他愿意弄十斤肉请汪精卫吃一顿,送他回南京;但他对傅蒲生有着歉疚——因为他住在他底家里——和同情。蒋纯祖看到,因为溺爱女儿,傅蒲生是陷在苦恼中。傅钟芬每天要化很多的钱,这个女孩子,是在这个时代里成长了。
蒋少祖夫妇和陆牧生一家人都住在武昌,蒋纯祖尚未见到。蒋秀菊是和她底新婚的丈夫,那个神学学生王伦到附近的乡下去看她底新的亲戚去了。
蒋纯祖是失望了,渴望回到旷野去。蒋纯祖,每天要经历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给他带来的苦恼和妒嫉,每天在纸片上写了一些疯狂的话。到汉口的第五天,蒋纯祖露出那种无比的傲慢来,从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中间冲了出去。他需要如此。他孤独地跑遍了汉口和武昌。
你现在所看的《财主底儿女们》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财主底儿女们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