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底沦陷所带来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混乱逐渐地澄清了下来,一九三八年底一月到二月,中国底政府和拥护战争的人民克服了南京沦陷以后的颓衰的情绪。
但由于战争底强烈的激荡所产生的,或人们需要它们产生的社会内部底各种问题开始呈现,逐渐的深刻化。智识者们感到了关于政治道路的、关于社会底、改革的、关于文化的、以及关于社会道路的各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各种力量中间,浮出了两个鲜明的强烈的力量,互相斗争着。在战争底初期的混乱里,这两个力量向一个方向运动,或者说,其中的一个力量被另一个力量淹没;但现在,它们都提高了它们的警觉性了。它们逐渐地分离、浮出,向相异的方向运动——此后多年,在中国展开了新的局面。
这两个力量愈向相异的方向运动,它们底埋藏在社会精神底深处的根须便斗争得愈尖锐,纠缠得愈痛苦。在观念上,或者理性上,人们解决了一切,但在感情和情欲底洪流里,人们沉没;人们不能避开每天遇到的、实际生活里面的一切。处境最尖锐的,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青年们;而他们底行为带给了父母们以无穷的痛苦。
蒋纯祖进入了一个救亡团体,渐渐地就进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渐渐地熟悉了武汉,熟悉了他周围的人们。但他只关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里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荣中英雄地显露出来。这个愿望。比一切愿望更强,并比他自己更强。
蒋少祖说,在武汉,每个早晨都给青年们带来一个美好的机会,而每个机会都会造成一个浪漫的骑士。
蒋纯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虚荣中,企图投效空军。那些装束浪漫而华贵的飞行员们,当他们在街上懒懒地行走的时候,是要被全街的人们注意的。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念会真的实现。
而王墨底出现打消了这个意念。
蒋纯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飞行员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时间的谈话。王墨问他什么时候逃出来的,现在住在哪里。他问王墨是什么时候在笕桥毕业的,作过几次战;他告诉王墨说,汪卓伦死了。王墨非常的感伤,说要来看他们。于是他们分了手。
在这个会面里,王墨是热烈的,蒋纯祖却很冷淡。一个瘦小的,美丽的女子挽着王墨的手臂,王墨没有介绍,蒋纯祖不时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后,蒋纯祖心情很冷酷。
蒋纯祖底荣誉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带着一种冷酷的性质。他不觉地认为,别人所得到的,和别人能够得到的,都是值得厌恶的。蒋纯祖还没有能够得到朋友。别人对他的轻蔑——他觉得是这样——使他羞辱而苦恼,但同时他以孤独为荣。他所接触到的那些青年们认为他是骄傲的:于是他们憎恶他。
傅钟芬对他改变了态度;她和他重新熟悉起来了。发觉他懂得戏剧。并在学习音乐,傅钟芬便崇拜着他。蒋纯祖常常教她唱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他们双方都觉得快乐。傅钟芬热情、任性,为朋友挥霍金钱——傅蒲生每次给她——对朋友有过多的感情上的希求;她心里充满了爱情的知识和幻想,热望恋爱。
傅钟芬对蒋纯祖那样的亲密,以致蒋纯祖时常秘密地羞耻。他觉得傅钟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厌恶自己。在这个热情的少女身边,蒋纯祖的冷酷的骄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样,他经历着肉体的蛊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别强烈的。
他开始避免和傅钟芬接近。但傅钟芬对这一切是毫无智识的,或者装做是毫无智识的。她对爱情是充满了知识,而这知识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来,于是她和蒋纯祖之间就开始了异常的局面了。她常常那样感伤,热烈得可怕,要蒋纯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样的阴沉而乖戾,拒绝了蒋纯祖因她底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说,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从此明白,在朋友中间,原是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绝没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钟芬,因为某一件屈辱,睡在床上哭了;蒋纯祖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傅钟芬坐了起来,冷酷地望着前面,大声说:“好!”并点头。于是在蒋纯祖回来的时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面前去,向他索还她借给他的一切书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这些书籍拿了回来;她的目光羞怯而温柔,表示甜蜜的忏悔。
傅钟芬认为,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为爱情而生存的;她认为,爱情底关系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会,便愈美丽、愈动人。但常常的她是没有什么观念的: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美丽的例子——她觉得它们是美丽的——对于一个热情的少女,是那样的富于刺激。这个时代给她提供了一个“她”;她觉得这个“她”是有着忠实的心,热烈的恋情,和勇敢的行动;她常常地就是这个“她”。而“她”底那个“他”,是富于才能,有着光荣,忠实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蒋纯祖为什么不是这样。
蒋纯祖,痛苦而混乱。再不能继续他底学习了。他开始了和声学底学习,做了不少的功课,现在是完全丢开了。
他没有预先决定他应该学习什么;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乐。在上海的那几个月里,他投近了它;现在,在孤独的痛苦中,他底强烈的热情抓住了它。在孤独中,回忆着旷野,被眼前的一切所兴奋,被将来的时代所惊震,更常常的是,被悲凉的情绪和光荣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里有神秘的震颤。在目前,他底对于政治的关心,除了为动荡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于虚荣。他不理解它,并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学是:将来是无问题的;过去的是不可复返的。他觉得生命有神秘的门;神秘的门常常打开,他听见了音乐。
继之而来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觉得他是无望的了。于是他想到投效空军;在悲伤的激怒中,他愿望能够如汪卓伦所希望的,把自己底生命和民族底敌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将飞向高空,轻蔑一切,获得光荣。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志会真的实现。发觉它是虚伪的,他就更激烈地沉浸于孤独的幻想中了。接着,他脱离了原来的那个时事讲习班性质的团体,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队。他以前的一个月里时常到这个合唱队去,由于自卑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加入的。他成了它底听众——这个听众,比一切听众更严肃。某个晚上,那个熟识了他的合唱队指挥,不懂得他为什么站在旁边,请他站到行列里去。他接过了一份乐谱,唱着男高音。这个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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