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宽哥特意请了假,专门去夜郎的住处逼着夜郎回话:颜铭的孩子是你的,你是个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就得有做男人的气派和做父亲的责任;没结婚有了孩子,做兄长的可以原谅你,包谷有收了麦才种的包谷,包谷也有麦子没收就回茬地里种的;但是,有了孩子不承担责任,口娃不管娃,这就是流氓,是下三烂,是犯罪!性就是传种接代的,快乐也只是传种接代工作中的附加品,难道只要快乐而不顾后果吗?孩子是四个月了,打胎已有危险,那怎么办?让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抱个孩子,颜铭还怎么生活和工作?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
宽哥的脸严肃着,一字一板地讲,他不允许夜郎一会儿去沏茶,一会儿又去拿瓜子,粗声粗气地要他静静坐在那里。他认定了一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往下走,容不得夜郎说明和反驳,似乎铁板已钉上钉了,颜铭的孩子就是他夜郎的,时间就是四个月前的那个星期五。而且说:这是绝对的,不得怀疑的t将来看吧,孩子的生产一定十分顺利,因为野合的孩子不会难产,孩子也一定聪明,长得身体好,像你夜郎的,谁当时欲望最高,热情最大,孩子就像谁,你夜郎绝对是这样!夜郎无法抵抗他,他执拗得像一根牛筋,以一个警察和恩兄的身份,要得到的就是两个字:结,不。
夜郎说:“要是不结婚呢?”宽哥说:“不结婚?我认不得你,你认不得我,你害了颜铭,你一辈子心不会安宁,你就是上天入地,你都是不可救药的流氓!”夜郎皮肉动了一下,似笑又非笑,说:“是吗?要结婚呢?”宽哥说:“这我和你嫂子已经商量过了,既然孩子已四个月了,就不必大张旗鼓地举行婚礼,那样了,结婚六个月就生娃娃,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也戳脊背。再是你现在经济不行,颜铭也没那么多钱花在排场上,咱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你们就住在一起,把结婚证压在桌子玻璃下,对外是早领了结婚证,已经结婚了,实际上你们两个去什么地方旅游一下。房子不能在保吉巷,那大杂院谁不知道你的根底?你们要愿意,我腾出一间房子,要不愿意,就住到祝老先生家,他反正是活着和死了一样,没儿没女,你们住过去权当是他的儿女,也好照料他,将来为他送终,我想,他要是能说话,有思维,他也会高兴的。衣服买上几套,花不了多少钱。被子、单子、枕头,我们包了,两床踏花被子可以了吧?单子我那儿有两条新的??好男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凭你二人的能耐,好日子在后头的。日子由你们挑定,越快越好!”夜郎闷了半天,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宽哥又生了气,说:“前几个月就催督你们结婚,要是听了我的话,也不会出了今天的事,现在屎到屁股眼了,你还要想想,想什么呢?”夜郎蹭磨了半会儿,先涨红了脸,后来一梗脖子说:“宽哥,这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今日要给你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只能给你说了。我只求你把这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连嫂子也不能说的,说出来我是无所谓,死猪不怕热水烫了,可就得又害了人家的。”宽哥疑惑起来,小眼睛眨了又眨,抹了眼屎说:“你说。”夜郎说:“自从认识了虞白,我心里是有些乱了,但你相信,我没有给虞白挑明,人家也没给我说明话,更是没有过什么事,这你要相信,宽哥!但我心确实乱了,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心就乱了??我常常感到不安,觉得这样对不住颜铭,可一见虞白我又由不得那个,当然,当然??”宽哥沉着头,从夜郎的烟盒里抽一棵烟来点了吸,手颤抖着,却说:“你说,你往下说。”夜郎不看了宽哥的脸,往下说:“就是这事。”宽哥把烟吸完了,说:“夜郎,这就对了,要不我怎么都纳闷:夜郎怎么会这样呢?你这一说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你有那意思,虞白有没有意思?你们真的没有那种事?”夜郎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有那个意思,虞白我觉得也有,怎么个有法,我给你又说不出个条条道道,反正是有的??可我们又闹翻了,好久谁没见谁了。”宽哥点点头,说:“夜郎,你甭怪我说话难听,你将来真要娶虞白,你得固老家去把你家的门楼往高着修,看你祖坟里有没有那股脉气?!咱是什么人,咱心里有底,别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甭说虞白和你闹翻了,不来往了,就是虞白死着心眼非你不嫁——这类事也不少哩——她那号人太聪明,女人聪明了心小,过日子累死你了!听我的,我是不指望你日子好过吗?我是要把你往崖里掀吗?酒是好东西,可患了肝病的人却就是喝不得!多少人我都挽救过来了,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夜郎顶他不是,不顶也不是,咕哝了一句:“我总是错的嘛!”就不吭气了。宽哥嘿嘿笑了笑,一拍手说:“去给我到街上端一碗拉面去,我到底为了啥?说得口干舌燥的,肚子也饥了——汤放宽些,辣子要汪!”夜郎拿了小铝锅下了楼。
宽哥逼着夜郎同意了结婚,心里又害怕夜郎变卦,抽空就又去见虞白,别的什么话都没说,一切事情装得糊涂,只强调是在附近办了个事随便来坐坐的。虞白当然热情接待,问这问那,他便于无意之间,毫无痕迹地说出夜郎要结婚呀的话头。虞自少不得发了一阵呆,却立即表现得很高兴,询问是哪位姑娘,做什么工作,年龄多大,长相如何?宽哥就势把颜铭说成一朵花,虞白噢噢地应着,宽哥已经不说了,她还头一点一点地“噢”、“噢”地应着。狗子楚楚这个时候相当浮躁,从厅里跑到后园,从后园又跑进来,汪汪叫,虞白抬头看了一下宽哥,宽哥捏了盘子里的核桃酥在吃,才明白自己失态了,就不禁又问起婚期在什么时候,怎么个操办?宽哥说了大概情况,而且说以后咱们的乐社又会多一个人呢的话,虞白说真好,站起来把楚楚抱在怀里,那么嗬嗬地笑了,说:“夜郎却不给我说,是怕我去吃喜糖哩。夜郎啬皮,虞白却是大方的!”楚楚并没放下,一只手去拿了一幅布堆圆要宽哥转交过去恭贺。宽哥从虞白家出来,倒怨怪夜郎是多情了,人家虞白毫无什么异常表现嘛。
等宽哥宽嫂把两床被子抱了过来,又送来了两条单子,两个枕头,两个装满了白米的小瓷碗,一面菱花镜子和一只搪瓷便盆,阿蝉得到的消息是颜铭和夜郎算是结婚了。阿蝉第一个反应是惊喜,帮着宽嫂在卧室墙上用红绒线扎空心喜字,随后眉心却皱了起来。夜郎从此名正言顺住过来,多一张嘴吃饭,阿蝉是无所谓的,阿蝉计较的是以后卧室做了新房,她得去睡客厅,可恼的是家里会常来人,她不能约了同乡过来,也不得随便去同乡那里。于是就提了要求:小翠那边是独自睡一个房子的,她晚上可以睡过去。颜铭听了,为难了半天,怕闹出什么事来,背了身与夜郎商量,夜郎说:“不是说她和小翠闹翻了吗?”颜铭说:“小翠原先在乡下有个男朋友的,一直催着回去定婚,阿蝉知道了不许人家再好,打闹过了一场,又没事了,恐怕两个人谁也离不得谁了。”夜郎说:“既然这样,她要过去住就让过去,咱又不是她的父母,管不了那许多。”阿蝉此后就晚出早归,情绪尚好,日子平和安然。阿蝉一走,家里没有个耳朵偷听,夜里的颜铭就放肆了姿势,沾着没沾着地叫。但在后半夜里,夜郎仍是夜游,鬼魂一般地去竹笆街七号开人家的门锁,当然还是开不开,低了头又往回走。颜铭把这些悄悄说给过宽哥的,宽哥说这是一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可能会好的,只是千万不要对夜郎说破,说破了会吓坏他,就是吓不坏,也会添了心事,生出别的病来。颜铭更是操心他这么去开人家的门锁,若被人发觉了,当做小偷来抓来打,如何是好?
只好啥话也不敢说,夜夜跟他出来,远远随着保护。
夜郎做了新郎,除了吃喝穿戴有了照应外,已没了特别新奇的感觉,对于领不领结婚证,颜铭说过数次,却并不表示急切,推说选个好日子要出外旅游走时再办吧。这一日天气晴朗,夜郎陪伴了祝一鹤在家里洗澡,洗好了,把祝一鹤抱上床,替他扑朔按摩,窗外的阳光也洒照了半个房间,祝一鹤体白肉嫩,比妇人还要娇好,回想病前那个模样,病后竟是这样,真是一场奇迹。原本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知他的,一时高兴,就对他说了,祝一鹤却毫无反应,也没要笔纸来写出自己的态度,便知道老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维,心里一阵难过,就坐在那里发呆。才一闷时,太阳已收了一半,祝一鹤竟蜷在那里睡着了。夜郎也一时有些懒意,头一歪亦趴在床沿上打了盹。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那边卧室里颜铭在叫“夜郎,夜郎”!睁开眼来,似乎觉得刚才一打了盹就有了梦,梦里是他进了祝一鹤的卧室,发现床上睡着的不是祝一鹤,而是一只白胖的大蚕,口吐白丝,制作着一只将要成形的巨茧。急忙就往床上看,祝一鹤还是祝一鹤,睡着的脸面有无语而笑的神态,已经没有了胡须的嘴流着一汪涎水,他拿了毛巾去擦,涎水却黏黏的,拉出很长的一条来,就惊了一下:莫非也吐丝了?!那涎水条就断了,自己笑了自己:看见祝老身子白胖就做出蚕的梦,这想象力蛮不错嘛!走过这边卧室来问颜铭叫他干什么?颜铭却在埋头看书,笑嘻嘻的,说:“你也看看。”夜郎接过书看了,原来是自己带过来的《目连救母戏全本》,颜铭看的正是第二本第五场“喜堂”。
夜郎合了剧本,说:“你是不是看了人家结婚热闹排场,要羞耻我的?”颜铭说:“一人一命,我倒不眼红了别人,可这天地要拜,祖宗父母要拜,咱夫妻倒没交拜过!”夜郎把头往下一磕,正碰在颜铭的额上,笑了说:“这不就拜了?过会我去刘先生那儿讨个好日子,咱出外了,选个山头,买上酒肉,你说拜谁就拜谁,咋拜就咋拜!”又笑了一下,“不拜还不是有了娃娃了吗?”颜铭说:“我还给你要说的,戏本上写了化缘和尚三刀八块地切萝卜能免灾,傅员外的孩子能叫傅萝卜,咱的孩子也就叫萝卜。”夜郎说:“由你吧,萝卜也行,白菜也行。”说出了白菜,却想到了虞白,就闷住不语了。颜铭说:“怎么不说了?”夜郎说:“快做饭吧,吃罢饭我要去刘先生那儿。”颜铭去了厨房,却说:“那咱几时去领结婚证呀?”夜郎已坐到桌前又翻看《目连救母戏全本》了。
饭是米饭,三菜一汤,才要吃的,宽哥却来了。宽哥硬不吃,说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四个人的饭五个人怎么够吃,他早上上班时带了干粮的,就从提包里掏出两个饼子来,到厨房剥了两根葱。夜郎说:“你就这么克苦自己?”宽哥说:“这好着呀!”夜郎夺了饼子,把一碗饭塞给他,颜铭就先拿了饼子咬了一口,说:“没有好的给你吃,一碗甜饭就把我们吃穷了?还应该给你大鱼大肉吃一场的,你是媒人晦!”宽哥说:“好,吃就吃!要说媒人,其实是祝一鹤先生,你们老早就是他的金童玉女嘛!”吃罢饭,宽哥把夜郎叫到卧室里,从背包取了布堆画,说了他见虞白的事,笑嗬嗬道:“这下你放心了吧!几时你和颜铭出去呀?走前给我个口信,你嫂子叮咛我说,出门前一定让到我家去,她要给你们包一顿饺子吃,饺子是囫囵的,吃了出门整整端端,又无牵无挂。”说完就出来向颜铭告辞,去上班走了。
夜郎把那布堆画展开,画面上是一间房子的里边结构,有四面的墙,有天花板也有地面,房子里却没有人,是无数的鞋印在那里排列组合,似乎又像是在走一个什么迷宫,经过了四壁和天花板。每一个鞋印又都有眼睛,滑稽地在望着什么,夜郎看着笑着,却突然有了一种恐怖感,觉得这鞋印就走出了画布,而整个卧室里到处也都是鞋印在走了。
他赶忙把布堆画收起来,就放在抽屉里,心想虞白怎么送了这画给他?而宽哥去见了虞白又是怎么说的?虞白现在情况又会是怎样?心里一时不畅快起来。连着吸了几棵烟,出门要走,颜铭说:“到刘先生那儿不带些礼吗?”夜郎说:“不带。”就下了楼。闷着头穿过两条街,再过一条巷就到刘逸山家了,却不知怎么路过一家酒楼门前,顺脚就踅进去了。要了一瓶扎啤,立在桌前喝了,本该要走的,却又再要了一瓶,还来了一碟五香花生米,坐下来独酹独饮了。喝到一半,似乎听得旁边有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又好像觉得有人从酒楼外边将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脸贴得像一块柿饼,里边的人有向柿饼脸招手的,但夜郎并不理会,琢磨着去了刘逸山家了,还去不去虞白处?手蘸了酒就在桌上画一个人脸,再画上一对眼睛,看着那眼睛在凝视了自己,又擦了那眼睛去,就举筷去夹花生米。筷子已经伸到碟里了,碟子却被人用指头钩到桌子边去,抬头看时,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一脸的横肉,笑而不语,两眼盯着他,却轻轻吐了一口痰到碟里。夜郎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酒醉全醒,便身子往桌沿上一靠,将系在腰带上的那条链条锁的扣儿碰开,同时身子坐直了,说:“吐得好!”那人说:“是吗?”又吐了一口。夜郎微笑道:“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人说:“好记性!”夜郎就证实面前的是那个流氓张炯了!把吐脏了的菜碟端过来看了看,忽地一颤手,菜碟向张炯飞去,汤汤水水扣在脸上。旁边桌上扑过来三个小赖子,立即从怀里掏出砍刀,夜郎跳将出一步,离开了桌子,右手中已提着了那链条锁,劈里啪啦地打起来。酒楼里一时大乱,顾客纷纷逃走,走到大门口了,却又站了要看热闹。没人出言呵斥,更没有人来上前劝架。夜郎并无武术,只是凭了义愤和蛮力,那一条链条锁或者像皮鞭一般地使,或者就转圈轮扫,也不知打着了哪个,自己也挨了什么打。桌子凳子咔里咔嚓地响,碟子碗盘掷过来又扔过去,乒乓,哗啦,是写着生猛海鲜的门窗玻璃碎了。矮矬的老板油煽的头发完全纷乱,随着斗殴人的进退而进而退,护了桌子又护吧台,后来立在放着彩电和音响的那根柱子前,惟恐战火烧过去。偏偏张炯就过去以柱子为掩体,绕着柱子和夜郎兜圈,夜郎左兜了几圈,忽地刹脚向右,老板却撞着了,拉了那一条艳红的领带往后一甩,老板禁不住身子,前冲到吧台上,撞倒了台面上一排高脚酒杯。他爬起来,骂道:“打吧,打吧,今日不把这酒楼砸了都是姑姑的养的!”把勒得脸紫红的领带扯了扯,跑下楼去喊警察了。夜郎一链条抽在张炯的背上,背上的衣服破了,张炯哎哟一声从桌下往过钻,桌角就把破了的衣服挂开一半,露出后肩上文着的一只蝴蝶,蝴蝶下一道伤,伤口出着血,十分地艳红,往下流着,缓慢如蚯蚓蠕动。夜郎受到了刺激,感到十分的振奋,再扬起了链条去抽,但用力过猛,链条畸地打过去,一头却缠在了桌子腿上。拉了一下,没有拉开,再去拉,头上就落下一个酒瓶,忙一偏,酒瓶砸在右肩上,而同时瞥见有什么东西再向头顶飞来,跑不及,双手就去护头。这时候却听一声呼啸,张炯已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那三个撒脚也跑。夜郎已顾不得去捡那链条,爬起来去撵,跑在最后的那个蹬翻了一张桌子,正好卡在楼梯口,他跃过了桌子,下得楼来,四个人早冲在了街上,敏捷地闪躲着车辆,而老板和一位警察正堵在门口,警察举着警棒向他一戳,夜郎咚地就栽倒在地上,口鼻里涌出血了。
清醒过来,夜郎是在派出所的长条子木椅上的,矮矬的老板给警察递过烟了,一边计算着酒楼损失的桌椅板凳、碟盘碗盏的件数,一边用脚踢着夜郎骂流氓。夜郎叫道:“谁是流氓?!你眼睛长到裤裆里了吗?是他们打我,还是我衅事?我是自卫,自卫反击!”警察说:“你醒了?”夜郎说:“醒了。”警察说:
“醒了好——咚!”照面一拳头,骂道:“大天白日的斗殴打架,能把你说到好人地方去?!”鼻血再一次流出来。夜郎用手去抹,抹了个大红花脸。警察又骂道:“你把脸抹得那么红,还想赖我打了你吗?狗东西,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给我往院子的水龙头上洗去!”夜郎睁着血糊糊的眼看着警察,警察一脸的青春痘,嘴唇极厚,有两撇小胡子;他呼哧呼哧出着气,还是站起来往院子的水龙头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遂扑沓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警察说:“怎么啦,还欠揍吗?”夜郎举了左手,说:“没了。”举着的左手是四个指头,没了一根无名指,但没有血,指根齐楞楞一个骨肉茬。警察和老板都呆住了,警察问:“疼不疼?”夜郎说:“不疼。”警察再问:“几时砍断的?”夜郎再说:“不知道。”警察又问:“那半截呢?”夜郎又说:“在酒楼吧。”脑袋就沉起来,觉得支持不住,昏在地上丁。
老板也慌起来,拖了夜郎往长条椅上躺,掐夜郎的人中,掐开了眼,又用手擦夜郎脸上的血,然后把血手在夜郎头发上蹭蹭。警察就又来问夜郎什么单位的,什么名字,家庭地址,电话号码。夜郎听得见警察的话,却没力气来说。警察在他衣服口袋掏东西,掏出个小电话号码本:指点着问了夜郎,就对老板说:“你去拨这个号码吧,让家里人来送他去医院。凭这号本事还来打架?脑袋掉了还不知怎么掉的?!”拨通的电话正好是祝一鹤家,颜铭接了,当下脸色灰白,披了外套边往楼下跑边系扣子,已经走到街上了,才记起身上分文未带的,想返回去取,又怕耽误时间。赶到派出所,夜郎还是坐在那木条长椅上的,警察已经笔录了审问。颜铭大概问了情况,又往酒楼上去寻找砍断的那截指头,酒楼已经停业,一片狼藉,终于在桌子下发现了那截指头,忙用手帕包了,返回派出所,再雇了车去医院。医院里能断指接植的,但医生看了那手帕里的指头,指头却发了黑,就责怪为什么不立即到医院来?夜郎说:“我在派出所,我不得去找嗥。”警察说:“你是什么英雄了?!”夜郎气得不再说话,拿了那截指头看了看,“日”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包扎了伤口,又打了破伤风针,夜郎依旧被带回了派出所。夜郎问为什么还要扣留他?警察说:“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就依你说的,是张炯衅事,一面之词谁信的?你有本事把张灼抓来,事情落实了放你回去!”夜郎说:%陉谁不怪谁,老板在场他能作证的。”老板却说:“我只要赔偿我的损失。”颜铭听说是和张灼殴打的,心里越发不安,对警察说:“同志,夜郎是好人,好青年,他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放人?”警察问:“你是他什么人?”颜铭说:“我是他老婆。”警察说:“你咋有这么好个流氓老公?!”夜郎一时性起,吼道:“颜铭,你不要给他们说啦,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我是流氓我还怕什么,我就在这里好了!”警察说:“好嘛,好嘛!”掏了手铐咔嚓把夜郎双手铐在了屋门口的立柱上,赶着颜铭和那个老板出门,说马上他就要下班呀,有问题明日再说处理。
颜铭在大门外的槐树下呜呜地哭了一场,忽然就想到了宽哥,急去电话亭给宽哥拨电话,又没钱,说好话向别人讨要了几角,电话拨了,宽嫂在而宽哥上班还没回来。搭了出租车就去宽哥家等,又得让宽嫂掏了出租车钱,一等等到晚上八点人还未回,颜铭又操心了夜郎没吃饭的,从笼里抓了几个包子说她要去派出所看看。宽嫂骂了颜铭遇事慌慌张张,但还是留了言在门上,也和颜铭一块往派出所赶去。刚到巷口,宽哥骑了自行车过来,宽嫂一见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六点下班,现在几点啦?”宽哥说:“东京路菜市场一个女孩被抢了包,头上又挨了一砖,昏倒在地,围了那么多人就是没个管的,我送她到医院去,再过半个小时她连命都没有啦!”宽嫂说:“你救别人哩,谁救咱的人?你还讲究是警察,大水冲了龙王庙,夜郎现在就在派出所里生死不明的!”宽哥登时脸色大变,问怎么啦?颜铭粗粗说了一遍,宽哥却蹴在那里不言语了,从口袋摸了烟吸。宽嫂一把把烟夺了,说:“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吸烟?”宽哥说:“我担心就担心他惹乱子,果然绳从细处断,怕啥啥就有鬼!怨人家警察什么?我要是遇着,我也要先把人扣起来的!社会风气不好,就是他们这么斗殴打架!少了个指头?命没搭进去就烧高香啦!没个指头也好让他得个乖!——要结婚的人了,说得好好的去办结婚证呀,选旅游的日子呀,为啥却去喝什么酒?为啥就与人家打架?”颜铭说:“这都怪我,是我给他惹的祸根。”就又呜呜地哭。宽嫂骂道:“我们等你,是要听你训话吗?现在人在派出所里被铐着,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吃,又受着伤,还不知这一夜是死是活。我可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上,我要夜郎回来,夜郎要是不回来,你就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我就是当寡妇也不落个警察老婆的名招人耻笑!”说罢,拉了颜铭的手就往IiI走。宽哥看着她们走了几十米远了,就喊颜铭,颜铭过来,他说:“夜郎的事我能不管?总得有个管法呀!依你嫂子的话,我去派出所要人,我不是个领导,就算是个公安局长,也是不敢徇私枉法!让我去走后门,不论三七二十一让放了夜郎,人家派出所能不能同意,就是同意着,我便好脸面去啦?这类事的法规我知道,人是能放回来,可罚款是少不了,多不罚也得少罚,酒楼总不能白白遭损失,当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抓到那个张炯,抓了他才能澄清事实真相,你知道张炯家住在哪里?”颜铭说:“我知道。”宽哥说:“那你跟我走。”又走过去对宽嫂说:“你别给我黑脸,好像你关心夜郎,我是旁人外人?你有本事你怎不去把夜郎领回来?!我告诉你,你回去拿上千把元,立马先到派出所去,我和颜铭去找个人。”宽嫂说:“我不凶你凶谁去呀?不凶你你还不肯想个办法哩!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宽哥说:“每月大头都给你了,我哪儿有钱?”宽嫂窝了一个白眼,从自己口袋掏了二十元,说:“你瞎狗不知人好,我是怕你没了钱一会儿吃不上饭!拿上,先去一人吃一碗羊肉泡馍,颜铭还没吃哩!”颜铭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说什么,宽哥却把二十元一把拿了,说:“不拿白不拿的,得她的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哩!”
两个人去了张炯家,张炯正在家看电视,一见来了警察便怯了,让座,递烟,沏茶。宽哥不坐不吸不喝,黑着脸只问打架的事。张炯脱了衣服让看背上的伤,宽哥提了警棍,说:“我一看见文刺的蝴蝶就知道你该跟我走一趟了。”张炯说:“这与蝴蝶什么事?文身是一种艺术呀!”宽哥一撩衣襟,露出裤带上的一副铐镣,说:“用不着使用这玩意儿吧?”
带着张炯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办公室灯黑着,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是那排平房顶头的窗口亮着灯。颜铭先自起了哭声:“夜郎是铐在办公室的,那里没了灯,会不会被抓到牢里去了?”宽哥阻止了,兀自去敲那亮灯的房子,值班的已不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宽哥就进了屋子,在里边嘁嘁啾啾地说话。颜铭战战兢兢立在院子里,只一眼一眼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张炯,生怕他突然起身从大门口逃走。张炯似乎没有逃的意思,恐怕也明白逃不掉,抬了头拿凶狠狠的眼光看颜铭。颜铭觉得那双眼睛像狗眼,黑暗里发着绿光,就使劲敲窗子,宽哥就出来了,叫张炯进去,张炯还吸着烟,宽哥一把将烟就打掉了。,过了一会儿,四个人一块去办公室,推门一拉电灯开关绳儿,颜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夜郎仍铐在柱子上,满头满身都是水淋淋的。颜铭先叫了:“这怎么啦,满是水?”夜郎说:“他拿洗脚水浇的。”警察说:“你要喊叫嘛,你不喊叫我给你浇了?!”过去把铐子开了,还让夜郎把吐在柱下的痰用脚蹭了,就钩着手招张炯,张炯走过去,畴地就把他按在柱子上铐了双手。四个人重新到了那间小房子,宽哥就开始训斥夜郎,一定还让夜郎向警察承认错误,警察似乎并不稀罕这些,拿着笔在桌面上敲,说道:“该罚五百元的,减免些,三百吧,钱呢?”宽哥说:“钱马上就送来。颜铭,你去看看你嫂子来了没有?”颜铭走出来,才到门口,便见宽嫂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却提着一个旧篮子,里边放着一些土豆,颜铭说:“你捎带着买菜了?”宽嫂说:“哪里是买了菜?!”瞧瞧四下没人,从篮子底下掏出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一千元。颜铭也不禁笑了:“你这么小心的?”宽嫂说:“我还没有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出门的,刚才在公共车上,有个男子不停地挤我,我真吓得出了一身汗,怀疑那是个小偷——夜郎呢?夜郎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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