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作者:张恨水

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主人对于这样的客人,当然也不挽留,亲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里向太太笑道:“这两位太太,都够做官的资格,法螺吹得很响。最有味的是隔避这位邻居,她喜欢卖弄英文。英文好又怎么样呢?她那种Youie的教法,还不是在家里当家庭大学校长。”李太太道:“你管她怎么样,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够了。已快到放警报的时期,你想吃点什么,好早早给你预备。”李南泉道:“还预备什么呢?有什么吃什么罢。我去看看挂球了没有?”他说着,就向屋后走。老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两个人。一位吴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爷。吴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来罢。咱三家恰好各来一个,在这里当监视哨。”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并没有挂球,便笑道:“不放警报,心里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报,倒也死了心预备逃跑了。”说着迎向前来,看山下镇市,那个挂球的旗杆,正是秃立在一片绿树梢上。吴春圃笑道:“我连饭都忙到肚子里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预备妥当。红球一挂起,立刻就走。”李南泉摇摇头道:“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预行警报,大家是听了警报器有响声才走。自从有了挂球的办法,比放警报的戒备进一步,躲警报的人开步走也就早了一步。这么一来,一天有大半天牺牲在警报声中,精神上的损失,太不能计了。从今以后,我要改变办法了,非放空袭警报不走。”甄家的少爷叫小弟,虽是中学生,父母的老儿子,是这样疼爱地叫着的。惟其是父母疼爱,父母要他躲警报,比自己躲警报还要关切。

在昨天饱受了长时间空袭经验之下,甄太太已经让小弟来看过红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侠小说看得有趣,很为了这事感到烦恼。这时,他索性把那本小说插在短裤袋里,预备坐在这山坡上看书。可是这山坡上的大树,都让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没有个遮阴的地方,还是没有办法。李、吴说完了话,他也就插嘴道:“敌人的飞机,真是讨厌,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学都会驾飞机了,就有办法了。”小弟道:“我本来愿意学空军的。我父亲说,到了我可以考空军的年龄,他也赞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像刘副官、黄副官这种人都不再做副官,才可以让我去。”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们不做副官那中国事更不可问,他们做了更大的官了,我们别作那梦想,他们穷不了,也闲不了。”吴春圃向山溪对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声笑道:“他正来着。”果然,他站在那边,远远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预备罢。三十六架,在武汉起飞了。”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他道:“刚刚得到的城里电话。最好你们带几块沾着胰子水的湿手巾。”吴春圃吃惊地道:“什么?敌人会投毒气弹?”刘副官道:“那没有准呀!”说着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后面就是一大群男女拿着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开始去抢防空洞里的好地位。小弟听了这消息,脸色变得苍白,扭转身,就要走。李南泉一把将他抓住,因道:“你别信他的话,他是危言耸听。他也没有得到敌人的报告。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丢毒气弹?”

这话一说破,吴春圃也想过来了,因道:“这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敌机会放毒气?”小弟看了看镇市上那红球并没有挂起,也就没走。可是甄太太走来了,战战兢兢站在屋檐下,老远地问道:“阿是有消息哉?”小弟道:“没有挂球。”李太太已换上了旧的蓝布长衫,这是防空衣服,也走来了,问道:“没有挂球吗?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李南泉道:“挂球本就是未雨绸缪。他们不等挂球,再做个未雨绸缪的绸缪。有何不可!”两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还相信不过李先生的解说。就在这时,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进谷口来,向山里面走,其中有位江苏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吗?今天来的形势,恐怕比昨天还要凶,我不愿躲公共洞子,要到山里面去了,你去不去?”李太太笑道:“我胆子小,敞着头顶,看到飞机我可害怕,我还是躲洞子。现在又没有挂球,忙什么?”江苏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挂了球走呢?昨天空袭警报一放,战斗机就来了,我那时还没有进洞子,吓出了一身汗。”她站在人行道边,正是这样说着。后面有两个男子,放开了脚步,连跑带走,抢着擦擦身过去。江苏太太身边有个男孩子,他说了句“有警报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为了这两个开快步的男子所引动,一齐开始跑动,甄太太连忙问道:“阿是有了警报?不挂球警报就来哉,阿要尴尬。”那两个跑路的人,遇到了乡村的防护团丁,问道:“跑啥子?”其中有个答道:“没得啥子,好耍喀。”防护团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连摇着手,喊着“没得事,没得事”。

李太太问道:“不是警报?可吓了我一跳。”正说着,隔溪斜对过,“当啷当啷”的_阵响。甄太太道:“啊,敲锣哉?阿是警报来哉?”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观望,摇手笑道:“不是,不是,对面王家把一只破的洋铁洗脸盆,丢到山沟里去。”他虽然这样交待着,对门邻居袁家,小孩子们哄然地由屋子里跑了出来,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敲锣了!”李南泉摇摇头道:“这真弄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空袭对于人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牵着她的手,抖了两抖,笑道:“骇得来。”吴春圃笑道:“回去罢,管他挂球不挂球。想安全的朋友,马上可以带了东西,到防空洞里去等着。反正每日总有这么一趟。”他说着,缓缓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来,李太太道:“这大太阳,在山坡上守着红球,那不是办法。过一二十分钟,我们可以轮流来看一次。”李南泉笑道:“我以为你真放弃了看守红球的计划,原来你还是要十几分钟来一次。”甄太太咬着牙摇摇头道:“俚是大意勿得格。”大家在不断的虚惊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这时候,读书写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闲话,把昨天晚上的事,详细地报告了一遍。她在靠门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若是你回来就告诉我,免了许多误会。”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现在还不告诉你,岂不是还在误会着吗?”她笑道:“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呢?”说着她顺手一带门,却有阵呜呜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道:“这回可真放了警报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个笑话。我们在南京乡下住着的时候,听到磨坊里的驴叫,以为是紧急警报。现在空袭的警报,也不是……”李太太也听出来了,忽然笑起来道:“真是草木皆兵。这是门角落里的蚊子群,让我惊动了。”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以稍安毋躁了。现在有月亮,可能是敌机下午来,连着晚上的空袭,干脆,我们早点儿吃午饭。饭后,睡一场午觉,到了晚上,我们打起精神来进防空洞。”李太太笑道:“真闹得不成话。我们现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挂心警报。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样做我的事。”说是这样说了,她却跑到后面的屋子里,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表来看了看。这手表还是战前三年的储藏品,轮摆全疲劳了,一年至少得修理两次。新近是刚刚修得,所以还在走着。她看了看表,笑道:“才到十点钟。”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说不挂心警报,可是说完你又去看表了。看表又有什么用,只有求天下场暴风雨,把起飞的敌机,全数刮到长江里去。”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认我是个饭桶。可是,不承认作饭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对付敌人的空袭,单说献机运动,我出过多少次钱,我那钱究竟在那架飞机身上我猜不出来,也许,那钱变成了外汇之后,冻结在美国。”李南泉笑道:“你说这话是太乐观了。不过,我也不悲观,报上登着,德国出动飞机,一来就是两三千架。他也没有把小小的英伦三岛炸服。日本一来百把架飞机,这样大的中国,那是摇撼不动的。”

窗子外吴春圃笑道:“我以为谈警报的人,不一定是胆小。谁不怕死?只有那些心里怕警报口里说不怕的人,那才是虚伪呢。”李南泉坐在屋子里,已开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听了邻居的话,倒有些感想,觉得大家全是把警报这问题放在心上,实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话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过了正午,村子里的人家也就开始煮饭。吃午饭的时候,看到那些未雨绸缪的去躲空袭的人,又成串地回来。有人在山路上笑道:“还是你们胆子大的人好,免得来回地跑。千万可别我们到了家,球又挂起了。”李南泉坐在饭桌边摇摇头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过了午饭,已经是两点钟。照着往回空袭的时间而论,已将近解除,因此大家心里就宁帖些,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空袭的象征,大家更是心情轻松了。不过这已是阴历十一,太阳一沉过了山头,那像把大银梳子似的新月,已横挂在天空,夏季来乘凉的人,抬头看到月亮,就会谈到空袭。因此,为着这月亮特别的明亮,没有一片云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紧张了两小时。终于是平安无事地月亮西斜,算混过了一天。因为有这一天的轻松,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复原状,没有做什么急迫的准备。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热茶,吃两个冷烧饼。刚刚从事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声大喊道:“挂了球了。”这回是真的挂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几件衣服,预备拿去洗,这就站在屋子里呆了一呆。

李南泉笑道:“发什么呆?兵来将挡,我们预备走罢。”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报,来得这样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李南泉道:“你说罢,今天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还是躲山那边的公共洞子?”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点,公共洞子空气好一点,消息也灵通一点。”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看还是躲公共洞子罢。第一,是我不愿意在那漆黑的洞子里闷坐;第二,我也愿意看看公共洞子里的紧张场面。”李太太道:“怎么着,你还要看看紧张的场面吗?”李南泉笑道:“但愿没有紧张场面就好。不过我总得向这条路上去防备。你赶快去收拾东西罢。”这样交待了,大家也就来不及多说话,立刻分手去办理逃难事务。好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早,大家也不必顾虑到吃的东西。在十分钟之内,大家都把事情预备好了。李太太带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后,一同出门。李南泉笑道:“今天我决计陪你们躲一回公共洞子,我等放了紧急警报才走。先在家里坐镇,你们有什么要我办的没有?”李太太道:“公共洞子里嘈杂得厉害,你还是去游山玩水罢。”她还想交待什么话时,半空里已是传着呜呜的空袭警报声,李南泉道:“你们走罢,随后我就来。”说着,接过太太手上的包袱,一直提着在先走,送到屋角上山坡的路头。这条路是不大有人走的,这时也是三三五五,拉长了一条线,沿着山坡向前移动。再回头看山溪对岸的那条人行路,也拖了半里路的长蛇阵,李太太道:“你看,今天又很紧张,你快走罢。”

李南泉点点头道:“大概今天不躲的人是很少。你们放心去罢。赶得及时的话,我一定到公共洞子里来。赶不及,我向山后走,走一截躲一截。”李太太接过他手上的包袱,又握着他的手道:“你可要躲,不是闹着玩的。”小玲儿也指着她爸爸道:“不是闹着玩的。”李南泉看了她那肉包似的小手,指头像个王瓜儿,他就乐了,摸着她的小手亲了个吻。李太太皱了眉头道:“你倒是全不在乎,这时候还有工夫疼孩子。走走走。”她落在后面,催了孩子们走。李南泉回转身来,到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番,把躲警报的旅行袋提着。先锁起了屋子门,然后到厨房去看看。见土灶里还有些火星,在水缸里接连舀了两勺水将水泼熄,又伸头对左右邻居的厨房看看。见吴家灶外,还有两橛焦木柴,放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烟。好在他的厨房门没锁,就进去,也用水将柴头泼熄。走出厨房来,遇到吴春圃。他问道:“还有火吗?”李南泉道:“我已经给你泼熄了。”吴春圃道:“劳驾劳驾。我是走到半路上,想起来了,不得不回来看看。过去重庆有好几次发生这事情,大家全去躲警报,屋子里留下火种,起了火是关着门烧。我们住的又是草房子,危险性更大。李兄,走罢,今天那个洞子里都客满。往后山去的人,也是随处都有。你要找个清静而又安全的地方,非跑出去五六里路不可。再过十分钟,恐怕就要放紧急了,迟了你来不及跑。”李南泉道:“我今天躲公共洞子了,帮太太照应照应孩子。”说着由走廊经过自己家门口,不知是何缘故,有点放心不下,将锁打开,重新进家去看看。

他到了屋子里,周围看看,一切安静如常。外面屋子里看了一看,又到里面重新检点了一次,实在没有什么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四周看过了,再又对地下看看,这算是发现了,地下有两橛纸烟头,将纸烟头捡起来看,那不但是烟头上没有火气,而且烟质还是潮的呢。他扔在地面将脚乱踏了一阵,方才在谨慎检查的情形之下,反锁了屋子门出去。就是这样几分钟,环境是整个地变了,耳朵里一丝声音没有,左右邻居,全不见一个人出来活动。就是人家屋顶上,也没有烟冒出来。溪对面大路上,除了偶然有个防护团丁走过,也是没有人迹。早晨算已过去的太阳,现在变了强烈的白光,照得大地惨白。对面竹子林,叶子微微颤动着,正望着那竹子有点出神,却见两三只小鸟,闪动着尾巴,在竹枝上站着。这也就越显得这宇宙整个儿沉寂着过去了。他忽然省悟着,要走就走,这还等什么。于是拿了旅行袋子,踏上了屋角后的山坡,向公共洞子走去。这公共洞子,是重庆郊外的一个名胜区。山峰脚下,山头凹进去一个房屋似的大洞。裂口的山崖,像很宽大的屋檐,在上面盖着。洞前是幢庙,庙也有两进。洞里是越深越窄小。四周玲珑的石乳,在壁上高高低低突出。随着大洞外的小洞,雕上了很多的佛龛。自经了两三年的空袭,这里更布置得周密,在洞口上将沙包堆得像山似的,挡住了空隙,沙包和石壁相连的地方,也辟了个洞门,躲警报的人,就由那里走进去。

李南泉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庙宇。这庙宇的两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龛兀立在露天下。来躲警报的男子们纷纷站在无顶殿中闲话。也有几个贩卖零食的人,挽了个篮子,坐在阶沿上,等候买卖。这些避难的人,不是镇市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大半都认识,彼此看见,都点点头。有人还笑问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他笑道:“天天躲清静警报,今天也来回热闹的。”有个老人立刻变了颜色道:“这是什么话?糊涂!’’看这老人,胡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计较。只是付之一笑。走进了沙包旁边的小侧门,那大山洞里,倒是洋洋大观,不问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满了。人不分阶级,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各自找着伙伴谈话。大家的谈话,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嗡嗡之声。仿佛戏院里没有开戏,满座的人都在纷乱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家里人。这洞子是个葫芦形,就再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小洞子。这里约莫是三丈宽,五六丈深,随着洞子,放了四条矮脚板凳,每条凳子上,都像坐电车上似的,人挨人地挤着。在右边的洞壁上,有机关在洞中凿开的横洞,门是向外敞着的,每个洞口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为了安全起见,也许走到这洞子里去了,可是自己并无入洞证,是犯不着前去碰钉子。再向里走,直到洞子底上,有个小佛龛,前面摆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见家里人。他正有点犹豫,以为他们全挤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儿却由佛龛后面转了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我们全在这里呢。”

看那佛龛后面,正还有个空档,便笑道:“你们真是计出万全,一直躲到洞底上来了。”李太太也由佛龛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牵着小玲儿走到佛龛后面看时,依然不是洞底。还有茶几面那样大一个眼,黑洞洞的,向里伸着。这里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来。宽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并不拥挤,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藏在这里,还可以借点佛力保佑。”她笑道:“我什么时候信过菩萨?这不过是免得和人家挤。别人嫌这个地方黑,又没有周旋的余地,都不肯来,人弃我取,我就觉得这里不错。坐着罢。”说着,把一个旅行袋拿了出来,拍了两下。李南泉站着,周围看看,并没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和火柴来,敬了太太一支烟。她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有些坐不惯,还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还没有答复,却听到洞外“呜嘟嘟”一阵军号声,李太太道:“紧急紧急。”早是轰然一声,在庙外的人,乱蜂子似的,向洞子里面拥挤着进来。原来洞子上下已是坐满了人。现在再加入大批的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这佛龛转角的所在,还有些空地,现在也来了一群人,塞得满满的。同时,在洞子里嘘嘘地吹着哨子,继续着有人叫道:“不要闹,不要闹。”果然,这哨子发生很大的效力,洞子里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鸦雀无声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个咳嗽了一声,这就发生了急性的传染病,彼起此落,人群里面,就发生着咳嗽。突然有个操川语的人道:“大家镇定,十八架飞机,已经到了重庆市上空。”

这个报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吓回去了。可是也只有两三分钟,喁喁的细语声,又已发生。尤其是去这佛龛前不远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身旁坐了个孩子,怀里又抱了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声停止、心理紧张的时期,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许让小孩哭!”那个妇女知道这是干犯众怒的事,她一点回驳没有。把那敞开的现成的衣襟,向两边拉开,露出半只乳,不问小孩是不是要吃,把乳头向孩子嘴里塞了进去。抱着孩子的手,紧紧地向怀里搂着。可是那个孩子偏不吃乳,吐出乳头子来,继续地哭。这就有人骂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该来躲公共洞子,敌机临头,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你一个小孩子,可别带累这许多人。”那妇人不敢作声,把乳头再向孩子嘴里塞了去。不想她动作重一点,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头碰了洞壁,他又哭了。这可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怒气,有人喝道:“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轰了出去,真是混蛋!”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说好话呢。听了这样的辱骂,她实在不能忍受,因道:“轰出去?哪个敢轰?飞机在头上,让我出去送死吗?”紧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飞机在头上,就哄着孩子别让他哭了。敌人飞机上有无线电,你地面上什么声音他听不到?孩子在这里哭,他就发现这里是防空洞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对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摇着手,而且还摇了几摇头。

在若干杂乱的声中,防护团走向前,轻轻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吗?小娃儿哭就怕飞机听到,你们乱吼就不怕飞机听到吗?”他说着,在制服袋里,掏出个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弯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个来给你吃。”那大孩子有了这个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这混乱中睡着了,一场危险,竟然过去。那团丁横着身子在人丛中挤了进来,自然还是横了身子挤了出去。当他在人丛里,慢慢向外拖动身子的时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叠背。在这里,他发现了面前站着一个下江人,戴了眼镜,便瞪了眼道:“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戴眼镜也违犯规则吗?新鲜!”团丁听这话,就在人丛里站着,望了那人道:“看你像个知识分子,避难规则你都不懂得,镜子有反光,你晓不晓得?”这个说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难人,好几个人接着道:“把眼镜拿下来,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眼镜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说,现时在洞子里,眼镜向那里反光,难道还能够穿透几十丈的石头,反光到半空里去吗?那我这副眼镜倒是宝贝。真缺乏常识。”于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个字批评和一阵笑,团丁如何肯受,越发地恼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还倒说别人缺乏常识,你取不取下眼镜来?不取下,我们去见洞长。”那团丁的话音,也越来越大,又引着其他两个团丁来了,难友们有认识这人的,便道:“丁先生,这是小事。你何必固执?”丁先生道:“并非我固执,我的近视很深,我若没有眼镜,成了瞎子,在这人堆里,把头都要撞破。”

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到那副近视眼镜,紧贴地架在鼻子上,实在觉得他取下了眼镜,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来。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计,在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向眼睛上罩着。嘴在手绢里面说着话道:“这样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绢还看得见,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镜反光。”这就连那三个团丁也带着笑挤走了。然而眼镜的问题方告一段落,左佛龛前,又有两起口角发生。一起是两位女客为了手提箱压在身上而争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占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男子汉争吵。人丛中虽也有人调解,那口角并不停止。这个洞子,里外两大层,口角声,调解声,谈话声,又已哄然而起。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龛后,向太太道:“这里的秩序,怎么这样坏?”她道:“敌机不临头,总是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法子呢。”李先生还想问话,只听“嘀哩哩”一阵哨子响,这又是警报的信号。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静,任何的嘈杂声都没有了,约莫静了三四分钟。有人操着川语报告道:“敌机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弹。我正用高射炮射击,现在还没有离开市空。”这时,仿佛有那飞机群的轰轰轧轧之声在头顶上盘旋,所有在洞里的人,算是真正静止下来。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头垂下去。每个母亲紧搂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业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连话都不说。李南泉把小玲儿搂在怀里,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发。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约莫是五六分钟,却听到有人报告道:“敌机已向东逸去,第二批飞机,在巴东发现。现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在这个报告完毕以后,洞里的避难者,就复行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也就缓缓地挤出洞子去,在佛龛面前也就留出了个大空档。这是重庆防空洞的新办法。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长时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因之,在敌机已经离开市空的时候,宣布休息。所有警报台挂警报信号球的地方,却挂上两个红球,等于空袭警报。凡是洞子里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这个洞子生活,你是不习惯的。趁着这个机会,你由这庙后的小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道:“我既到这里来了,就陪着你在洞里罢。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乱,我在这里帮着你也好些。”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乱?哪天也是这样。你就不到山后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我觉得很少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谈得拢。”说着,站起来牵牵衣服,走到佛龛前站了一会。又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靠了佛龛桌子,缓缓地吸着烟。忽然之间,洞子外的人向里面一拥,好像股潮浪。李南泉也只好向后退着,退到神龛后面来。但听到那些人互相告诉着道:“球落下去了。”因为这些人来势的猛烈,把那佛龛的桌子角,都挤着歪动了。李太太赶快搂着孩子,把身子偏侧过去。李南泉也赶快抢过来,挡住了路口,以免人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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