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强为欢笑的空气中,大家谈些解闷的事情,也就很快混过了几小时。远远地听到“喔——喔——喔——”一阵鸡叫声,由夜空里传了来,仿佛还在听到与听不到之间。随了这以后,那鸡鸣声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邻家有了一声鸡鸣,立刻这屋子角上,吴先生家里的雄鸡,也就突然“喔”的一声叫着。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们算是熬过来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个麻烦。”李南泉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我们受难到了这程度,不再给我们什么难堪了。”吴春圃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话可难说。我们苦心,怎么个苦法?为谁苦心?要说受苦,那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财产。”李南泉笑道:“这倒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若不为自己生命财产吃苦,我们也就没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我们鸡鸣不睡,究意为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阵。甄先生很从容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话笑道:“我你是为什么鸡鸣不睡呢?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是为了屋漏。不过怎么屋漏到这种惨状,这原因就是太复杂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户台,微闭着眼睛养神。甄先生的话,他也是闭着眼睛听的,因为有很久的时间,不听到甄、吴二公说话,睁开眼睛来看时,见甄先生屋门口,一星火点,微微闪动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极力吸着烟,而默想着心事。屋角下的鸡,已经不啼了,“喔喔”的声音,又回到了远处,随着这声音,仍是清凉的晚风,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么?烟吸得很用劲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机关,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轰炸之下,大家做鸟兽散,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想天亮了,进城去看看,可是同时又顾虑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报,我应当到哪里去躲避。第一是重庆的路,我还是不大熟,哪里有洞子,哪个洞子坚厚,我还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没有入洞证的人,可以进去吗?”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负责任又重道义的人。我也很有几个好朋友在城里,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们估计一下时间和路程,一路去罢。”李太太隔了窗户,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难的朋友,我们这个家连躲风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谁来看我呀!”这句话,倒问得大家默然,这时,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变成鱼肚色,只有几个大星点,零落着散布了。那鸡声又由远而近,唱到了村子里。同时,隔溪那条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脚步“扑扑”和箩担摇曳的“咿呀”声。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语声,断续着传了过来。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对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带,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让云横锁着,那山上的树木和长草,被雨洗得湿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干净,在山脉低洼的地方,坠下一条流水,那水像一条白龙,在绿色的草皮上弯曲着伸了身子,只管向下爬动着。那白龙的头,直到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分了几十条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桥下,又会合拢,像块白布悬了下来。
李南泉点点头,不觉赞叹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李太太扣着胸襟上的纽扣,也由屋子里走出来,沉着脸道:“大清早的,我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念诗呢。”李南泉道:“我们现在,差不多是丧家之犬了,只有清风明月不用一分钱买。我们也就是享受这一点清风明月,调剂调剂精神。若是这一点权利,我们都放弃了,我们还能享受什么呢?”李太太说了声“废话”,自向厨房里去了。李先生口里虽然这样很旷达地说了,回头一看,屋子门是昨天被震倒了,还不曾修复,屋子里满地堆着衣箱和行李卷。再看里面的屋子,屋顶上开着几片大天窗,透出了整片的青天,下面满地是泥浆,他摇了两摇头,叹着无声的气,向走廊屋檐下走了两步。这时看到那山溪里面,山洪已经完全退去,又露出了石头和黄泥的河床。满溪长的长短草,都被山洪冲刷过了,歪着向一面倒。河床中间,还流着一线清水,在长草和乱石中间,屈曲地向前流去,它发着潺潺的响声。李南泉对了那一线流泉行走,心里想着,可惜这一条山涧,非暴雨后不能有泉,不然的话,凭着这一弯流水,两丛翠竹,把这草屋修理得干干净净,也未尝不可以隐居在这里吃点粗茶淡饭,了此一生。想到这里,正有点悠然神往。后面王嫂叫起来道:“屋子里整得稀巴乱,朗个做,朗个做?”回头看时,见她手里拿了一把短扫帚,靠门框呆呆站住,没有了办法。同时,小孩子还在行李卷上打滚呢。
这种眼前的事实,比催租吏打断诗兴,还要难受。李南泉也只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乱堆着的东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们笑道:“我的天爷,不闹了,要不要得?大人还不晓得今天在哪里落脚,小娃儿还要扯皮。”李南泉摇着头叹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阵咬着舌尖的国语,由远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老早,我就买好了麦草,买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钱,我也付过了。这就叫未雨绸缪了。”看时,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旧拷绸的长衫,光着两只手臂,手里提了一只旧竹篮子,里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对于这位好友,真是如响斯应,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们吃饭的家伙拿来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来了。”石太太笑道:“对于这些人,你就客气不得。”说着,将身子晃荡晃荡地过去了,约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个赤着黄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来,他穿了个蓝布短脚裤,腰带上挂了一支尺把长的旱烟袋杆。自然,照这里的习惯,是光了两只泥巴脚,但他的头上,裹着一条白布,作了个圈圈,将头顶心绕着。他走着路,两手互相拍着手臂道:“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篮子就走。别个包了十天的工,朗个好丢了不去?真是罗连,真是罗连!”
这是住在这村子南头的李瓦匠。村子里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两步,迎到路头上,将他拦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帮我一个忙罢,我的屋顶,整个儿开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说完,将头一摆道:“我不招闲,那是盖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盖匠的事,难道这夹壁通了,房门倒了……”李瓦匠又一摆头道:“整门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们总也是邻居,说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知道那是盖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给你修理,请你和我代邀木匠、盖匠那总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费,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快点和我办理。”李瓦匠听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倒是一句听得入耳的话,两只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脚,隔了山溪,对李先生这屋子遥遥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给好多钱?”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工料价钱,我也不知道修理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么去估价呢?”李瓦匠又对着这破烂国难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头,有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计那个需索的数目,且不打断他的思索,只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阵了,因道:“要二千个草,二百斤灰,十来个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钱。”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钱?我半个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还没有到你屋子里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还不够咯。”说着,他提起赤脚就走,表示无商量之余地。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这样快,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回转头来,答应了一声道:“啥子商量嘛?我还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头上,不免呆了一阵。吴春圃先生打着呵欠,也慢慢儿走了过来。他先抬着头,对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见蔚蓝的空间,只拖着几片蒙头纱似的白云。东方的太阳,已经出山,金黄色的日光,照在山头的湿草上,觉得山色格外的绿,山上长的松树和柏树,却格外的苍翠。那浅绿色的草丛上,簇拥着墨绿色的老树叶子,陪衬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韵白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还是这样的高兴。”吴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屋子里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干了。凭了这一天的工夫,总可以把盖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们说办就办,现在那位彭盖匠,还没有出去作工,我们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吴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径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李南泉道:“难道一晚上,你都没有闭上眼睛吗?”吴春圃道:“坐着睡了一宿。我睡眠绝对不能将就,非得躺着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饭吃过,我就睡他十小时。”正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着,他将手一指道:“彭盖匠来了。”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齐平膝盖的蓝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挂穗子似的,随风飘飘,他光着两只黄脚杆,好像缚了两块石头似的那样开步。
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头上包着一块白布的,而换了一条格子布的头圈。在黄蜡型的面孔上,蓄了一丛山羊胡子,让他穿起印度装束来,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驻中国代表。李先生为了拉拢交情,老远地向他点着头叫了一声“彭老板”,他点着头道:“李先生早!昨天这山旮旯里遭了。”李南泉道:“可不是。这屋子没有了顶,我正想找你帮忙哩!”彭老板走到面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样站定了,遥遥向那幢破茅屋张望了一下,点点头道:“恼火得很!”吴春圃道:“昨晚上让大雨冲洗着屋子,我们一宿全没有睡。你来和我们补补罢。”彭盖匠摇摇头道:“拿啥子盖嘛?没得草。”吴春圃指着山上道:“这满山都是草,没有盖屋顶的?”彭盖匠道:“我怕不晓得?昨日落了那场大雨,草梢上都是湿的,朗个去割?就是去割,割下来的草,总要晒个十天半个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盖房子,没得朗个撇脱!”李南泉听说,心里一想,这家伙一棍子打个不粘,不能和他作什么理论的,便笑道:“这些困难,我们都知道,不过彭老板作此项手艺多年,没有办法之中,你也会想到办法的,我这里先送你二十元作为买山草的定钱,以后,该给多少工料,我们就给多少工料,请你算一会儿,我回家拿钱去。”彭老板道:“大家都是邻居嘛,钱倒是不忙。”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并不走开,依然站在路头上等着。李先生一口气跑了回来,就塞了二十元钞票到他手上去。他懒洋洋地伸手将钞票接了过去,并不作声,只是略看了一眼。
吴春圃道:“彭老板,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他伸手一摸山羊胡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还不是应当。”李南泉觉得他接了钱,已是另一个说法,便问道:“那末,彭老板哪天上工呢?”彭老板又一摸胡子道:“这几天不得空咯!”吴春圃将脸色正了道:“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若不是急了,怎么会在大路上把你拦着,又先付你钱?你还说这几天不得空,若是雨下来了……”彭盖匠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钞票塞到李南泉面前,也沉着脸道:“钱还在这里,你拿回去。”李南泉将手推着,笑道:“何必何必!彭老板,我们前前后后,也作了三四年邻居,就算我不付定钱,约你帮一个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就是彭老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只要我姓李的可以帮到忙,我无不尽力,我们住在这一条山沟里,总有互助的时候。彭老板,你说是不是?”他将那钞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胡子,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听得进咯。我晓得你们屋顶垮了怕漏,你没有打听有几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吗?别个不是一样心焦?”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他手上,笑道:“这个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无论如何,务必请你在今天找点草来,给我把那两个大天窗盖上。其他的小漏,你没有丁夫,就是再等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他又接了五元钱,在那山羊胡子的乱毛丛中,倒是张着嘴笑了一笑,因道:“我并不是说钱的话,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说着,他就做了个沉吟的样子。
那吴先生还是不失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盖匠还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脸色,又待发作几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说好了的局面,又给吴先生推翻了。这就抱着拳头,向彭盖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们一言为定,等你的好消息罢,下午请你来。”彭盖匠要理不理的样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会落雨咯。我们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说着,他缓缓移了两条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吴春圃摇摇头道:“这年头儿,求人这样难,花钱都得不着人家一个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谁受这肮脏气。咱回山东老家打游击去。”李南泉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盖房子找他,一年也不过两三回,凭着我们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这倒不足介意。”吴先生叹了口气,各自回家。这时,李家外面屋子里那些杂乱东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阳里去晒,有的堆到一只屋子角上,屋子中间,总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几篇文稿,须在这两天赶写成功,把临窗三屉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归并到一处,将两三张旧报纸糊里糊涂包着,塞到竹子书架的下层去,桌面上腾出了放笔砚纸张的所在,坐到桌子边去,提起笔来就写稿。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乱的头发,由外面走了进来,叽咕着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一个盖头的地方都没有。叫化子白天讨饭,到了晚上,还有个牛栏样的草棚子落脚呢,我们这过的是像露天公园的生活了。”
李南泉放下笔来,望了太太道:“你觉得这茅屋漏雨,也是我应当负的责任吗?”说到这里他又连点了两下头道:“诚然,我也应当负些责任,为什么我不能找一所高楼大厦,让你住公馆,而要住这茅草屋子呢?”李太太走到小桌子边,把先生作文章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捡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着,“啪”的一声,将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说了,许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纵然日子过得苦一点,总不用躲警报,也不用住这没有屋顶的草房。”李南泉道:“全中国人都去香港,且不问谁来抗战,香港这弹丸之地,怎么住得下?”李太太将手指夹出嘴唇里的烟卷,一摆手道:“废话,我嘴说的是住家过日子,谁谈抗战这个大问题!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战工作?哟!说得那样好听!”她说毕,一扭头走出去了。李先生这篇文稿,将夹江白纸,写了大半页,全文约莫是写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几个很好的意思,要用几个“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写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后两句话一点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庆住了多少年了,有什么表现,可以自夸是个抗战文人呢?三年没有作一件衣服,吃着平价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几的稗子和谷子,住了这没有屋顶的茅草屋,这就算是尽了抗战的文人责任吗?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想到最后这个念头,口里那句话,也就随着喊叫了出来,对了未写完的半张白纸,也就是呆望着,笔放在纸上提不起来了。
他呆坐了约莫一小时之久,那半张白纸,可没有法子填上黑字去。叹了一口气,将笔套起来,就走到走廊上去来回地踱着步子。吴春圃在屋子里叫起来道:“李兄,那个彭盖匠,已经来了,你拦着他,和他约定个日子罢,他若能来和你补屋顶,我就有希望了。”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时,果然是彭盖匠走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只麻布袋,袋下面气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里面盛着米回来了。他左手在胸前,揪着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来提着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约莫是二斤多,同在这只手上,还有一把瓦酒壶,也是绳子拴了壶头子,他合并提着的。他不像上街那样脚步提不起劲来,肩上虽然扛着那只米袋,还是挺起胸脯子来走路的。这不用说,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阵早酒,然后酒和肉全办下了,回来吃顿很好的午饭。远远地,李南泉先叫了声“彭老板”。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脚,向这里答道:“不要吼,我晓得,我一个人,总动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给你找过人,别个都不得空,吃过上午,我侄儿子来了,我两个人先来和你搞。”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来了?”彭盖匠道:“回头再说嘛!今天不会落雨咯。不要心焦,迟早总要给你弄好。”他说着话,手里提着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荡着走了过去。吴春圃跑出屋子来,向彭盖匠后身瞪着眼道:“这老小子说的不是人话。他把人家的钱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顶。他说迟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这时再办。”
李南泉笑道:“别骂,随他去。反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作长治久安之计。”说着,两手挽在身后,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着,头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裤衩,将两只光脚,架在竹椅子沿上,却微微闭了眼睛,手里拿了一柄撕成鹅毛扇似的小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听了李先生的来往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没有多少事会难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话,我们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庙里去住。”李南泉摇了几摇头,笑道:“你这办法行不通,附近没有庙。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后殿是公共防空洞。我们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说着,上午过去的那位刘瓦匠,刚是由对面山路上走了过来。他也是左手提一壶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盖匠,肩头上扛着米袋,他大开着步子向家里走,听到这话,却含了笑容,老远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盖匠的就整不到你们了。”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气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习惯,虽没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着裤脚,他瞪了眼望着,小声喝着道:“这小子说话好气人,我们这里摆龙门阵,又碍着他什么事吗?”甄先生笑道:“吴先生,为了抗战,我们忍了罢。”吴春圃右手举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这王八气,咱回到山东老家打游击去!咱就为不受气才抗战,抗战又受气,咱不干。”
屋子里却有人低声答道:“废话!你去打游击,小孩子在四川吃土过日子?”这是吴太太在屋子里起了反响,把握着事实,对吴先生加以驳斥。吴先生站在走廊上,发了一会呆,跟着他也就笑了起来,将蒲扇在胸前摇撼了两下,微微笑道:“俺实在也是走不了。”李南泉看到,心里也就想着,我们实在也是议论多而成功少,随着叹了一口气,自回家了。他这个感想,倒是对的,他们找瓦匠找盖匠,而且还付了钱,所得结果,不是人家来给补上屋顶,而是买了酒、肉、米回家打牙祭去了。这天直熬到黄昏,盖匠没来,次日也没有来,好在这两天全是晴天,没有大风,更没有下雨,有两天大晴,屋子里干了,杂乱的东西,也堆叠着比较就绪。正午的时候,李先生躺在床上,仰面睡午觉,这让他有个新发现,就是那天窗口上绿叶飘摇,有野藤的叶子,在那里随风招展。这座草屋,本来是铲了一道山脚,削平地基的。山的悬崖与屋后檐相齐,因之,那悬崖上长的野藤,很多搭上了屋檐。藤梢搭上了屋檐之后,逐渐向上升,而有了一根粗藤伸长之后,其余的小藤小蔓,也就都跟着向上爬。在这屋子里住家的人,轻易不到屋后面来。所以也不去理会,这野蔓长得有多少长大。这时李先生躺在床上,看到这绿叶子,他立刻想到了那句诗,“牵萝补茅屋”。记得有一次在野外躲警报,半路上遇到了暴风雨,当时两块裂石的长缝里,上面有一丛野藤盖着,确是躲过了一阵雨去。
他有了这个感想,由床上跳了起来,立刻跑向屋子后面去。看那悬崖上的野藤,成片地向屋顶上爬了去。这屋檐和悬崖夹成的那条巷子,被野藤叶子盖着,正是成了小绿巷,里面绿得阴惨惨的,他钻到野藤下面去,昂起头来向上看着,一点阳光都看不见。自言自语地笑道:“假如多多益善的话,也许可以补起屋顶来的。”他钻出藤丛来,由悬崖边爬上草屋顶,四周一看,正是恰到好处。两个大天窗的口子边,全是野藤叶蔓簇拥着。他生平就没有上过房,更没有上过茅草房。这时,第一次上草房,但觉得人踩在钢丝床上,走得一起一落,周身随着颠动。尤其是那草屋,经过了一年多的风吹雨打日晒,已没有初盖上屋去的那种韧性,人踩在草上,略微使一点劲,脚尖就伸进草缝子里去。草下面虽是有些竹片给垫住,脚尖所踏的地方,不恰好就是竹片上,因之初次移动,那脚尖都已伸进屋子里面去。有三五步的移动,他就不敢再进行,俯伏在屋顶上,只是昂了头四处望着。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我们文人,总比粗工心细些,盖匠可以在草屋顶上爬着,还要作工呢。我就不能在屋顶上爬着吗?既然自告奋勇爬上了屋顶,就当把事情办完了,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又继续向屋脊上爬了去。这次是鼓着勇气爬上去的,脚下也有了经验,脚踏着屋顶的时候,用的是虚劲,那脚却是斜滑着向下的,总算没有插进屋子里面去。向上移了三五步,胆子就大得多了。
约莫前后费了十分钟的工夫,他终于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叶子,爬上去,又倒垂下来,始终达不到天窗那边去。伸手将野藤牵着,想把它摔到天窗那边,却无奈那东西是软的,掷了几下,只把两根粗一点的野藤掷到天窗旁边,伏在屋顶上,出了一会神,就在手边,抽起一根压草的长竹片,挑着长细的藤,向那边送了去,这个办法,倒还可用,他陆续地将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归并在一条直线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牵盖着。盖完了最大的那个天窗,看到还有许多藤铺在屋草上,就决定了作完这个工作,再去牵补第二个窗口。因为在草屋上蔓延着的野藤不太多,牵盖着第三个窗口,那枝叶就不十分完密,而现出稀稀落落的样子,他怕这样野蔓没有粗梗,在窗口上遮盖不住,而垂了下去。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面,把它当做一根横梁,在窗口上将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为它是软的,却反绷不起来。他自己想得了的这个好法子,没有成功,却不肯罢休。跟着再向前几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将竹片伸出去的距离缩短一些。他在草屋顶上,已经有了半小时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这里有什么意外。身子只管向前移,两只手还是将竹片一节一节地送着。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顶的盖草,已没有什么东西抗住,这时,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体,草和下面断了线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李南泉觉得身子压虚了,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李先生随了这一声惊呼,已经由天窗口里摔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着那野藤,以为它可以扯住自己的身体,不想丝毫不能发生作用,人已是直坠了下来。那承住假天花板所在,本有跨过屋子的四根横梁,但因为这横梁的距离过宽,他正是由这距离的间隔中坠了下来的。这个时候是很快,他第二次惊觉,可以伸手把住横梁时,人已坠过了横梁,横梁没有把住,拦着横梁上两根挂帐子的粗绳子,这算帮助了他一点,绳子拖住了他上半截身体,晃荡着两下,“啪”的一声,绳子断了,他落在王嫂睡的床上。全家正因为东西没有地方堆积,把几床棉絮都堆在床上,这成了那句俗话,半天云里掉下来,掉在天鹅绒上了。他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十分的惊慌,也不知身上哪里有什么痛苦。伏在棉絮上面,静静想着,哪里有什么伤痕没有,约莫是想了三四分钟,还不知道伤痕在什么地方。正是伸了手,在身上抚摸着,可是这行李卷儿,是互相堆叠的,人向上一扑,根本那些行李卷儿就有些动摇,基础不稳,上面的卷子,挤开了下面的卷子,只管向缝隙中陷了下去。下层外面的几个卷子,由床沿上滚到床下,于是整个的行李卷儿全部活动,人在上面,随了行李滚动,由床上再滚到床下,床下所有的瓶子、罐子,一齐冲倒,叮叮咚咚,打得一片乱响。李太太听了这声音,由外面奔了进来,连连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李先生那一个跌势,正如高山滚坡,自从行李卷上跌滚下来以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滑滚了过去。李太太由外面奔进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乱滚着的行李卷,直奔到她脚下,她本来就吃了一惊,这行李卷向她面前滚来时,她向后一退。屋子里,地面还是泥滑着的,滑得她向后倒坐在湿地上。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挣扎起来了,便扑了身上的草屑与灰尘,笑道:“你也进屋来赶上这份热闹。”李太太这已看清楚了,望了屋顶上的天窗道:“你这不是妙想天开,盖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我们还吃什么平价米?这是天不安有变,不安有祸。”李南泉听了夫人这教训,也只苦笑了一笑,并没有说其他的话,他抬头看看屋顶,两个天窗情形各别,那个大的天窗,已是由野藤遮着,绿油油的一片,虽是看到藤叶子在闪动,却是不见天日。小的天窗,野藤叶子,遮盖了半边。还有半边乱草垂了下来,正是自己刚才由那里滚下来的缺口。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缘故。已有四五枝长短藤,带了大小的绿叶子,由天窗口里垂进来,挂穗子似的挂着。天窗里也刮进来一些风,风吹着野藤飘飘荡荡。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妙极妙极!这倒很有点诗意。”李太太也由地面上站了起来了,板着脸道:“瞧你这股子穷酸味!摔得七死八活,还要谈什么诗意,你这股穷酸气不除,天下没有太平的日子。”李先生“哈哈”笑道:“我这股穷酸气,几乎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那样厉害了?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说得不错,为人不应当做坏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盖屋顶,我们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穷气了。你虽在屋顶上摔下来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说破了,也许人家会说你穷疯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这样地老说着,他也有点生气,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我诚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过像石太太那样,能够天不亮就到瓦匠家里去,亲自把他押解了来,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学她的样,把那彭盖匠押解了来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盖匠试试看,包你办不到。”李太太沉着脸道:“真的?”李先生心里立刻转了个念头,要她去学石太太,那是强人所难。真是学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对了这个反问,并没有加以答复,自行走开了。李太太在两分钟后,就走出大门去了。李先生在外面屋子里看到,本可以拦她,把这事转圜下来,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只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着脸盆,自舀了一盆冷水,来洗擦身上的灰尘,伸出手臂到盆里去,首先发现,已是青肿了两块。再低头看看腿上,也是两大片。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这样,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话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见得重庆四郊都是这样冷酷的人类住着的。”看时,太太回来了,一脸扫兴的样子,眼光都直了,她脚下有个破洋铁罐子,“当”的一声,被她踢到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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