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他很聪明,也是你这家庭大学校长训导有方。不过你是考他的大题目,没有考小问题。我想找两个小问题问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没有问题,国际大事他都知道,何况小事。不信你问他,重庆原来在中国是什么位置?现在是什么位置?”李南泉笑道:“那问题还是太大了,我问的是茅草屋里的事情。”奚太太一昂头道:“那他太知道了。问这些小事,有什么意思呢?”李南泉:“奚太太当然也参加过口试的,口试就是大小问题都问的。”奚太太在绝对有把握的自信心下,连连点着头道:“你问罢。”李南泉向小聪儿走近了一步,携着他一只手,弯腰轻轻抚摸了几下。笑问道:“你几点起床?”小聪儿答道:“不晓得。”“怎么不晓得!你不总六点半钟起来吗?”李南泉并不理会,继续问道:“你起来是自己穿衣服吗?”小聪儿:“妈妈和我穿。”问:“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脸?”答:“妈妈给我洗脸我就洗脸。”问:“妈妈不给你洗脸呢?”答:“我不喜欢洗脸。”奚太太插了一句话道:“胡说!”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开水?还是用冷水?刷牙齿用牙粉还是用盐?现在我们是买不起牙膏了。”他说着话,脸问了奚太太,表示不问牙膏之意。小聪儿却干脆答道:“我不刷牙齿!”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齿的。”奚太太没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学的学生问这样的问题,这一下可砸了,脸是全部涨红了。
李南泉觉得这一个讽刺,对于奚太太是个绝大的创伤,适可而止,是不能再给她以难堪的了,这就依然托住小聪儿的手,慢慢抚摩着,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不要开玩笑了。”说毕,扭头就走。她走了,李太太进了屋子也带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聪儿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呢?”小白儿道:“你姐姐十五岁就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也不刷牙齿呢?”小聪儿将一个食指送到嘴里吸着,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交代了这句话,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这就是家庭大学学生!你怎么不多逗她几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这是这位家庭大学校长罢了,若是别位女太太,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我还敢向屋子里引吗?”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说的!”说毕,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看那样子,已不再生气,李先生没想到昨天拴下的那个死疙瘩,经这位家庭大学校长来一次会考,就轻轻松松地给解开了。内阁已经解严,精神上也就舒适得多。很自在地吃过十二点钟的这顿早饭。不想筷子碗还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课却又开始,半空中呜呜地发出了警报声。在太太刚刚转怒为喜之际,李先生不敢作游山玩水的打算,帮助着检理家中的东西,将小孩子护送到村子口上这个私家洞子里去。因为太太和邻居们约好了,不进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极好友谊的,也就是这村子里的左右邻居。虽然洞子里比较拥挤一点,但难友们相处着,相当和谐。李家一家,正挑选着空地,和左右邻人坐在一块儿,洞子横梁上悬着一盏菜油瓦壶灯,彼此都还看见一点人影。在紧急警报放过之后,有二十分钟上下,并无什么动静。在洞子门口守着的防护团和警士,却也很悠闲地站着,并没有什么动作。于是,邻居们由细小的声音谈话,渐渐没有了顾忌,也放大声些了。像上次那样七天八夜的长期疲劳轰炸都经过了,大家也就没有理会到其他事件发生。忽然几句轻声吆喝:“来了来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拥。躲惯了空袭的人,知道这是敌机临头的表现,也没有十分戒备。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几声大响,一阵猛烈的热风,向洞子里直扑过来。洞子两头两盏菜油灯,立刻熄灭。随着这声音,是碎石和飞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扑,全打在人身上,难友全有此经验,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经中了弹。胆子大的人,不过将身子向下俯伏着,胆子小的人,就惊慌地叫起来了。更胆小的索性放声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镇定镇定。这洞子在石山脚下,厚有几十丈,非常坚固,怕什么?大家一乱,人踩人,那就真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了。站好坐好!”他这样说着时,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两个人压着。他张开两只膀子,掩护面前两个小孩。
他这样叫喊着,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压,也一般地叫喊着,好在那阵热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并未来第二阵。大家慢慢地松动着,各复了原位。约莫是五分钟的时间,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们村子里起了火!”听到这句话,洞子里的人不断追问着:“哪里哪里?”有人答道:“南头十二号屋上在冒浓烟。”李南泉听了这报告,心里先落下一块石头。因为十二号和自己的茅草屋,还相距二十多号门牌。而且还隔了一道颇阔的山溪,还不至立刻受到祸害。可是十二号的主人翁余先生也藏在这洞子里的,叫了一声“不好”,立刻排开众人向洞子外冲了去。这个村子,瓦屋只占十分之二三,草屋却占十分之六七。草屋对于火灾,是真没有抵抗能力的建筑。只要飞上去一颗火星子,马上就可燃烧起来。十二号前后的邻居,随在余先生后面,也向洞子外冲。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声“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边坐着呢,没有什么。”李南泉道:你好好带着孩子罢,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来一只手,将他衣服扯住。连连道:“你不能去,飞机刚离开呢。”李先生道:“天气这样干燥,茅草屋太阳都晒出火,不知道有风没有?若刮上一阵东风,我们的屋子可危险之至。”李太太道:“危险什么?我们无非是几张破桌子板凳,和几件破旧衣服而已。烧了就烧了罢,别出去。”
李南泉道:“虽然如此说,究竟那几件破衣服,还是我们冬天遮着身体的东西,若是全烧光了,我们决没有钱再作新衣,今年冬季,怎样度过?再说,我们屋后就是个洞子,万一敌机再来,我可以在那洞子里,暂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李南泉笑道:“这会子,你是对我特别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抬举,我就在洞子里留着罢。”他为了表示真的不走,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这洞子里的难友,十之八九,是十二号的左右邻居,听说火势已经起来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里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着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着,并叮嘱道:“放心罢,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里凉阴阴的,阴暗暗的,还悬着两只菜油灯,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却是烈日当空,强烈的光,照着对面山上的深草,都晒着太阳,白汪汪的,那热气像灶口里吐出来的火,向人脸上身上喷着。看看那村庄上两行草屋,零乱地在空地上互相对峙着。各家草屋上也全冒着白光。就在其间草屋顶上两股烈焰,在半空里舞着乌龙。所幸这时候,半空里一点风没有。草屋上的浓烟,带着三五团火星子,向空中直冲。冲得视线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来了,又看到村子里这种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观火的态度?先抬头看看天上,只是蔚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并无其他踪影。再偏头听听天空,也没有什么响声。料着无事,立刻就顺着山路,向家里跑了去。这十二号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顶上喷射出来,山谷里,究竟有些空气冲荡,空气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烟焰,已经把路拦住。这里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这烟焰挡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几步,早是那热气向人身上扑着,扑得皮肤不可忍受。隔了烟雾,看山溪对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让烟焰笼罩着。这让自己先吓了一跳。这火势很快猛,已延烧到了第二户人家。他观看了一下形势,这火在山涧东岸。风势是由东向西,上涧在上风,又在崖下,还受不到火的威胁。他就退回来几十步路,由一条流山水的干沟,溜下了山涧。好在大晴了几天。山涧里已没有了泥水,扯开脚步,径直就向家里奔走了去。到了木桥下面,攀着山涧上的石头,走向屋檐下来,站定看时,这算先松了一口气,那火势隔了一片空场,还隔有一幢瓦房。虽在下风看到烟雾将自己的屋子笼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时,那重重的烟雾,还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脚下扑去的。仔细看了看风势,料着不至于延烧过来,这才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刚到门口,让他吃了一惊,门窗洞开,门是整个儿倒在屋里,窗户开着,一扇半悬,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头向屋子里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尘。假的天花板,落下来盆面大几块石灰。那石灰里竹片编的假板子,挨次地漏着长缝。这缝在屋顶下面,应该是没有光的,现在却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这是草屋顶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声“糟了”,赶快向后面屋子里跑了去。这更糟了,两间屋子的假天花板,整个儿全垮下来了,这不但是桌上,连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灯盏里,全撒上了灰尘。那垮下来的假天花板,像盖芦席似的,遮盖了半边房间。屋顶上,开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块。他在两间屋子里各呆站了片时,向哪里走也行动不得半步,只好拖着步子,缓缓走了出来。他看时,火场上已拥挤着一片人。泼水的泼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却没有人理会当时的警报。他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屋檐下呆站一会,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遍。他见着跑来看火场的人,向这边山头上指指点点。于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后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处中弹的所在,草皮和树木,炸得精光。每个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黄色大小石块。在洞里拥进去的几阵热风,就是这炸弹发出来的。这不用说,敌人的目标,就是这几排瓦房与草房,那炸弹就飞过去了。想不到敌人在几千里路外运着炸弹来,却是和几间茅草屋为难。
那些看火场的人,也是根据这个意见,不断地咒骂日本。大家纷乱了一阵,所幸这些草屋,都离得很远,又没有风,只烧了两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烧的屋子是袁家楼房外的草房和十二号的草房。袁家的人缘极坏,只烧了他们菜园里的一片草房,根本没有伤害,大家心里还只恨没有把他正屋烧掉。十二号的主人余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务员,和一家亲戚,共同住着三间草屋。今天因警报来得突然,两家人匆匆进了洞,并没有带得衣包。余先生由洞子里赶到家里来,屋顶全已烧着,只是由窗户里钻进去,抢出一条被子,二次要去抢,就不可能了。因为火是由上向下烧的,所以第一次还是由窗户里钻进去,第二次却连窗户的木框子也已燃烧,那位亲戚姚太太,先生并不在家,她带了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洞,干脆是全家原封不动地牺牲。余先生将那条抢出来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里。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伞略大的松树下,躲着太阳。他斜伸了一只脚,扬着脸子,只看被烧剩下的几堵黄土墙和一堆草灰。那草灰里面兀自向外冒着青烟。李南泉看着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结队回来,似乎已解除了警报。看到余先生一人在此发呆,就绕道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向他点着头道:“余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余先生身上,穿着草绿的粗布衬衫,下面是青布裤衩,他牵了一牵衣服,笑道:“要什么紧,还不至于茹毛饮血吧?”
李南泉道:“诚然是这样赤条条地,也好。不过我们凭良心说,是不应该受炸的。”余先生苦笑道:“不应该怎么着?没有芝麻大力气,不认识扁担大一个字,人家发几百万、上千万的财;我们谁不是大学毕业,却吃的谷子稗子掺杂的平价。”说到这里,防空洞里的人,却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就是余太太。牵着两个孩子,“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口里连连说着。她问着余先生道:“我们抢出什么来了吗?”余先生指着草窝里一条被子道:“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了。”余太太向那条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泪双双滚了下来。她拍着两手道:“死日本,怎么由汉口起飞,来炸我这幢草屋,我这所房子值得一个炸弹吗?”余先生道:“我们自私自利的话,当然日本飞机这行为,是很让我们恼恨的。可是我们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说,他们这样胡来,倒是我们欢迎的。你想,这一个燃烧弹,若是落在我们任何工厂里,对于后方生产,都是很大的损失。”余太太道:“你真是饿着肚子爱国,马上秋风一起,我们光着眼子爱国吗?”她正是掀起一片蓝布衣襟,揉擦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她又笑了。余先生弯着腰,提起被子来抖了两抖,又向草窝子丢了下去,笑道:“要这么一个被子干什么?倒不如一身之外无长物来得干脆。”这时,李太太带着孩子们,由洞子里跟上来,望了余先生道:“不要难过,只要有人在,东西是可以恢复过来的。”余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烧得真惨。”说过这句,又流泪了。
李南泉道:“已经解除警报了,到我们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听到这话,着实一惊,立刻回头向家中看去。见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动,就是屋子外的几棵树,和那一丛竹子,也是依样完好。因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扫扫灰还勉强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并不正常,她也就不向余太太客气了,带了孩子们赶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为是大家全是躲警报去了。整个村庄无人,家里让小偷光顾了。可是赶到家里一看,满屋子全是烟尘。再赶到卧室里,看到草屋顶上那两个大窟窿。也就在屋子里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嫂走了进来,叫起来道:“朗个办?朗个办?”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么不好办,我们全家总动员,把落下来的天花板,拆了抛出去,然后扫扫灰尘。钉钉窗户扇,反正还有这个地方落脚。像余先生的家,烧得精光,那又怎么办呢?”王嫂指了屋顶上的天窗道:“这个家私,朗个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话,那很好,晚上睡觉,非常之风凉。”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难说了。”说着话,她就脱下了身上的大褂,把两只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来。李太太伸手扯着她道:“算了罢,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黄土,你还打算亲自动手。我去找两个粗工来,花两个钱,请人打扫打扫就是了。”
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对这个办法。反正盖起草屋顶来,也得花钱,决不是一个人可了的事,不过要这样办,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人。”说着,向窗子外张望一下,见木桥上和木桥那头,正有几个乡下人向这里看望着,手上还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个,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来出卖的,总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点个头道:“王老板,刘老板,你们没有受惊?”那王老板似乎是个沾染嗜好的人,黄蜡似的长面孔,掀起嘴唇,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蓝布长褂,只到膝盖长。褂子是敞着胸襟没扣,露出黄皮肤里的胸脯骨。下面,光着两只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们住在山旮旯里,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还算大幸,没有大损失,只是屋子受着震动,望板垮下来了。二位老板,帮我一个忙,行不行?”王老板道:“我还要去打猪草,不得闲。”李南泉向他身后的刘老板道:“老兄可以帮忙吗?”刘老板不知在哪里找了件草绿色破衬衫,拖在蓝布短裤上,下面赤脚,还染着许多泥巴,似乎是行远路而来。这样热天,头上还保持了川东的习惯,将白布卷了个圈,包着头发的四周。他矮粗的个,身体倒是很健壮的。他在那黄柿子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不作声。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紧的事,不曾对二位说明。我不是请二位白帮忙,你们给我作完了,送点钱二位吃酒。”
刘老板听到说是给钱,隔了短脚裤,将手搔搔大腿道:“给好多钱?”李南泉道:“这个我倒不好怎样来规定,不过我想照着现在泥瓦匠的工价,每位给半个工,似乎……”他的话不曾说完,那王老板扭着身躯道:“我们不得干。”他说毕,移着脚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南泉笑着点点头道:“王老板,何必这样决绝。大家都在难中。”王老板道:“啥子难中?我们没得啥子难,一样吃饭,一样作活路。”刘老板道:“就是他们下江人来多了,把我们川米吃贵了咯。”李南泉笑道:“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这问题太大,我们现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请二位开口,要多少,我照数奉上就是了。”刘老板听到这样说,觉得事情占到优势,向王老板望着微笑道:“你说这事情朗个做?”王老板道:“晓得是啥子活路?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两人说着话,刘老板就在前面走。王老板随后跟到屋子里去了。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们出来,就笑着问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板道:“屋子整得稀巴烂,怕不有得打扫。”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烂,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钱?”刘老板举着步子,像个要走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们要双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里发呆,正是一肚子牢骚,便抢出来道:“二位老板,我们也常常买你的柴,买你的小菜,总算是很熟的人。你们小孩子来了,我们平价米的饭,虽不稀奇,可是我们来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饭盛着,奉送你们孩子吃?多少有点交情吧,就算不能给我们一点同情,我们又不是盖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为什么要双工?”
王老板笑道:“朗个不帮忙?若是不帮忙,我们还不招闲哩。说双工,我们还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们就不招闲。”李南泉连连招着手道:“好罢,好罢,就是那样办罢。不是就要双工吗?照付。”刘老板道:“还要请李先生先给我们一半,我们好去吃饭。”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红着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阵红晕,涨到了耳朵根下,接着却“扑哧”一笑,因道:“也不过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办。”说着,在短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了三张一元钞票,交给王老板。他提着三张钞票抖了几抖,淡淡笑道:“买不到两升米。刘老么,走,我们吃饭去。”说着,两个人摇着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么着,你两个人都走了吗?”王老板将三张钞票举在空中,又摇撼了几下,大声答道:“钱在这里,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计较了,二位快点去吃饭罢。我们家弄得这个样子,简直安不了身,我们也希望早点打扫干净了,好做晚饭吃,大家都是熟人,诸事请帮忙罢。”刘老板叽咕着道:“这还像话。”说着,毕竟是走了。李先生对于这两位同村子的邻居,简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将破报纸擦擦灰,叹了口气坐下去,摇摇头道:“人与人之间,竟是这样难处。”李太太在屋子里道:“他们简直没有一点人类同情心,管他家乡是不是在火线边上,我们回老家罢。”李南泉笑道:“这点点儿气都不能忍受,还谈什么抗战?算了。”李太太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照样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着。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
李太太是和他并排坐着的,望了他道:“你还笑出来,我气都气死了。”李南泉笑道:“我和你两个这样正端端坐着,好像是一对土地公公婆婆似的,这就差着面前摆上一个香案子。”李太太道:“我实在是气不过。这话对谁说?对你说,你已经气得不得了。对别个说,人家管得着这闲事吗?我就只有这样坐着。”李南泉笑道:“惟其是这样可笑了。”李太太叹了口无声的气,抬起一只手来,撑了头坐着。并坐着约莫是五分钟,小孩子可不答应了,一齐围到走廊上绕着椅子争吵。这个说饿了,那个说上床睡觉。李先生正感到没奈何,隔壁吴先生家里,由学校调来几个工友,已是把屋子收拾得清楚。他们看到这一家人团聚在走廊上,只是唉声叹气。再看窗子里面,却是灰尘满屋,器具全七歪八倒。其中一位张工头,就向前向道:“李先生,你这屋子是该打扫了,孩子们躲警报回来,也得让他们有个休息的地方。”李南泉道:“工是请了,钱也付了一半了,人家拿着钱吃饭去了,能教人家饿着肚子帮忙吗?”张工头道:“这没有什么,大家全在国难期间,能帮忙就帮忙。来!我们来和你收拾收拾。”李南泉起身拦着,说是“不敢当”。张工头两手扬着,一摆头道:“客气什么?南京沦陷的时候,老老小小,我带着五口人,逃难到四川,一路之上,哪里就不请人帮个忙?都是中国人,这时候不互助一下,什么时候互助?来来来!”他连招几下手,就把同伴三个一齐带进屋去。
李先生坐在走廊上,也只有光看着。他们在隔壁吴家,是打扫过了的,一切工具现成,拿了来动用着,不到三十分钟,把屋子里的破破烂烂,都搬了出来。同时,也将屋子里的灰尘,扫除干净。他们走了出来,那张工头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进屋去休息罢。你那屋顶,可得赶快收拾,四川的天气,说晴就睛,说雨就雨。”李南泉听说,连声道谢,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张工头看到,立刻伸着两手,将他的衣袋按住,笑道:“李先生,你可别和我们来这一套,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年头有几张钞票买平价米吃就行。我若收下你的钱,那我们不是患难相共,乃是趁火打劫了。”他正说到这里,那王、刘二位,吃饱了饭,晃着两只光膀子,慢慢地走到走廊上来。李太太由屋子里走出来,向他两人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对不起,这里学校里几位工友,已经和我们打扫干净了。”刘老板听了这话,把眼睛向张工头翻着,问了三个字:“朗个的?”张工头已经把李南泉给钱的动作拦住了,这就把头一偏,歪了颈脖子,也操了四川的话道:“朗个的,你说朗个的嘛!我们是和李先生帮忙,没有要钱!你不要说我们抢你的生意。别个家里让炸弹片子整得稀巴烂,等到起收拾干净了好歇稍。你老是不来,把别个整得啥事不能做。”刘老板道:“是日本飞机整的嘛!关我屁事。”张工头道:“是不关你事,可是你收了人家的钱,我替别个作活路。”刘老板反而说:“你把我们的活路做了,我得不到钱了。你抢我们的饭碗,你还要吼?”
李南泉向两方摇着手道:“不要计较了,我总算走运,房子还在,假如像余先生那样不幸,山头上飞来一个燃烧弹炸弹片,我这时还无家可归哩。刘、王两位老板,房子我们是不用打扫了,你们打算还要我多少钱?我可以遵命办理。”说着还向此两公一抱拳头。那张工头一手撑着腰,一手晃了拳头,横着眼睛道:“你们这样不讲交情,不和人家作活路还要人家的钱。天上的炸弹,可没有眼睛呀。”王老板道:“你这是啥话?”李南泉是事主,倒为了难。若真给钱,未免让打抱不平的人泄气。呆站在走廊上,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批人,有的穿着灰色制服,有的穿着草绿色制服,有的还穿着西装。张工头笑道:“好了,管理局长带着重庆查灾的人来了,找人家来评评这个理罢。”刘王二位回头看着果然不错,他们就顺着走廊走,像是个查勘房子的样子,缓缓地绕到屋后。张工头大声叫道:“这里有两个不讲理的人,把他逮着。”只这两句,就听到屋后一阵脚步响。张工头也不肯罢休,随着赶到屋后,早见此二公乱踏着山下小路,绕过了几户人家直跑到尽头一块山嘴的大石山站住。王老板向这里大声骂道:“龟儿子!老子怕你!”张工头道:“小子,你不怕我,你就回来,人家李先生还要给你工钱呢!”刘老板道:“老子不得空咯,二天老子和你算账。老子还怕和你扯皮吗?龟儿子!”张工头道:“好,你等着!”一抬腿,像个要追的样子,这王、刘二公一声不响,转身就跑了。
张工头站着,哈哈大笑了一阵,也就走回前面走廊上来。李南泉看到,向他拱拱手道:“张大哥真是侠义一流。”他最爱听这句话,不由得两道眉毛一扬,张了大嘴笑道:“自小就爱听个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顶着一个人头总要充一个汉子。”李南泉道:“今天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喝杯酒。”张工头道:“李先生,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挑个阴雨天,一来不用躲警报,二来混日子过,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还有一层,你得让我作东,我算给你压惊。”李南泉道:“好罢,到那日子再说,谁身上有钱谁就作东。谁都有个腰不便的时候,到了有工夫了,恰好是没钱,那就很扫兴了。碰到阴雨天你想喝酒,你又没钱,难道还去借了钱来请我吗?碰着哪天我有钱,就归我请罢。”张工头点点头道:“李先生痛快,就是那未说。”他带来的几位工友,都蹲在隔溪竹了荫下,地面上放一把大瓦壶,将就几只粗饭碗,彼此互送着饭碗喝茶。张工头将拳头一举,笑道:“行了,我们回去罢。各位受累,改天我请你们喝酒。”那些工友,二话没说,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就走。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望着他们走去,呆立良久,叹了口气道:“礼失而求诸野,良然。”就在这时,那些勘灾的先生,正大群地走来,已挨家到了门口,他们伸头向屋子里略看了看,又向各户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吴春圃却代表着邻居,将他们送过桥去,他大声地道:“没什么,纵然有点小损失,我们认了。不需要国家给我们什么赈济,这精神上的安慰,比什么都好。”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去。那查灾的人群,也都跟了他走。李太太虽然看到家里遭受这份纷乱,好在并不是意外的事,现在打扫干净了,正也在走廊上站着,轻松一下。那位送客的吴春圃先生,却手摇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桥里走,老远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点点头道:“你二位也成了乐天派,对家里这番遭遇一点不担心,而且还带了笑容。”李南泉笑道:“事到于今,哭也是不能挽救这一份厄运的呀。”吴春圃摇着扇子道:“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你们瞧瞧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风雨的可能。有道是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现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说着,他举起扇子来,向西北边天脚,连连地招了几下。李南泉听说,赶快跑到廊檐下来张望一下,那西北角山头上,黑云像堆墨似的,很浓厚地向地面上压着。那乌云的上层,还不肯停止,逐渐伸出了云峰,只管向天空里铺张了去。李南泉“呀”了一声,接连着喊着“糟了糟了”。吴春圃道:“索性乐天一点罢,老天怜恤我们,也许雨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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