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魏端本迷了一阵子黄金,丝毫好处没有得着,倒坐了二十多天的看守所。他对于黄金生意,虽然不能完全抛开,但他也有了点疑心,觉得这注人人所看得到的财,不是人人所能得到的,可是他的朋友,却不断地给他一种鼓励。第一是陶伯笙太太,她说要另想办法。第二是刘科长,他说以后不受什么拘束,脱了裤子去卖,也要作黄金生意。第三就是这位坐茶馆的余进取先生了。他不用人家提,自言自语地要作黄金生意。这是第二次见面,就两次听到他发表黄金官价要提高。

魏先生心里自想着,全重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发生了黄金病。若说这事情是不可靠的,难道这些作黄金的人都是傻子?他心里立刻发生了许多问题,所以没有答复余进取的问话。然而余先生提起了黄金,却不愿终止话锋,他望了魏端本笑道:“魏先生,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有考虑的价值吗?”魏端本被他直接地问着,这就不好意思不答复。因道:“只要是不犯法的事,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余进取笑着摇摇头道:“这话还是很费解释的。犯法不犯法,那都是主观的。有些事情,我们认为不犯法,偏偏是犯法的。我们认为应当犯法,而实际上是绝对无罪。再说,这个年月,谁要奉公守法,谁就倒霉。我们不必向大处远处说,就说在公共汽车上买车票吧。奉公守法的人最是吃亏,不守法的人,可以买得到票,上了车,可以找着座位。那守法的人,十回总有五回坐不上车吧?我是三天两天,就跑歌乐山的人,我原来是排班按次序买票,常常被挤掉,后来和车站上的人混熟了,偶然还送点小礼,彼此有交情了,根本不必排班,就可以买到票。有了票,当然可以先上车,也就每次有座位,这样五六十公里的长途,在人堆里挤在车上站着,你想那是什么滋味?那就是守法者的报酬。”

魏端本坐在茶馆里,不愿和他谈法律,也不愿和他谈黄金。因他提到歌乐山,便道:“那里是个大建设区了。现在街市像个样子了吧?”余进取道:“街市倒谈不上,百十来家矮屋子在公路两边夹立着,无非是些小茶馆小吃食宿。有钱的人,到处盖着别墅,可并不在街上。上等别墅不但是建筑好,由公路上引了支路,汽车可以坐到家里去。你想国难和那些超等华人有什么关系?”

魏端本道:“但不知这些阔人在乡下作些什么娱乐。他们能够游山玩水,甘守寂寞吗?”余进取道:“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有的是交通工具的便利,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进城,耽误不了他们的兴致。若是不进城,乡下也有娱乐,尤其是赌钱,比城里自在得多,既不怕宪警干涉,而且环境清幽,可以聚精会神的赌。天晴还罢了,若是阴雨天,几乎家家有赌。”魏端本笑道:“到了雾季,重庆难得有晴天。”余进取笑道:“那还用说吗?就是难得有一家不赌。这倒也不必管人家,世界就是一个大赌场,不过赌的手法不同而已。你以为希特勒那不是赌?”

魏端本坐的对面,就是一根直柱。直柱上贴了张红纸条,楷书四个大字,“莫谈国事”。他对那纸条看了看,又觉得要把话扯开来,叹口气道:“谈到赌,我是伤心之极。”余进取笑道:“你老哥在赌上翻过大筋斗的?”他摇摇头道:“我不但不赌,而且任何一门赌,我全不会。我的伤心,是为了别人赌,也不必详细说了。”说毕,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余进取听了这话,就料定他太太是一位赌迷,这事可不便追着问人家。于是在身上掏出那黄河牌的纸烟,向魏端本敬着。他笑道:“我又吸你的烟。”余进取笑道:“我还是那句话,茶烟不分家,来一支,来一支。”说时,他摇撼着纸烟盒子,将烟支摇了出来。同时,另一只手在制服衣袋里掏出火柴盒子,向桌子对面扔了来。笑道:“来吧,我们虽是只同坐过两次茶馆,据我看来,可以算得是同志了。”魏端本看他虽一样地好财,倒还不失为个爽直人,这就含笑点着头,把那纸烟接过来吸了。

两人对坐着吸烟,约莫有四五分钟都没有说话。余进取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两道眉头子,还不免紧蹙到一处,这就向他带了笑问道:“魏先生府上离着这里不远吧?”魏端本喷着烟叹了口气道:“有家等于无家吧?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家里的事,全归我一人做。我不回家,也就不必举火,省了多少事,所以我专门在外面打游击。”

余进取拍了桌沿,作个赞成的样子,笑道:“这就很好哇。我也是太太在家乡没来,减轻了罪过不少。别个公教人员单身在重庆,多半是不甘寂寞。可是我就不怎么样,如其不然,我能够今天在重庆,明天有歌乐山吗?魏先生哪天有工夫,也到歌乐山去玩玩?我可以小小的招待。”魏端本淡淡地一笑道:“你看我是个有心情游山玩水的人吗?但是,我并没有工作,我现在是个失了业,又失了灵魂的人。”

余进取越听他的话,越觉得他是有不可告人之隐,虽不便问,倒表示着无限的同情,想了一想道:“老兄若是因暂时失业而感到无聊,我倒可以帮个小忙,我们那机关,现在要找几个雇员抄写大批文件,除了供膳宿而外,还给点小费。这项工作,虽不能救你的穷,可是找点事情作,也可以和你解解闷。”魏端本道:“工作地点在歌乐山吧?城里实在让我住得烦腻了,下乡去休息两个月也好。这几天我还有点事情要作,等我把这事情作完了,我就来和余先生商量。”

余进取昂头想了一想,点了下巴颏道:“我若在城里,每日晚上,准在这茶馆子里喝茶,你到这里来找我吧。”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比较是得着安慰,倒是很高兴地喝完了这回茶。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独自在卧室里想了两小时,也就有了个决心。次日一早起来,把所有的零钱都揣在身上,这就过江向南岸走去。南岸第一个大疏建区是黄角桠,连三年不见面的亲友都算在内,大概有十来家,他并不问路之远近,每家都去拜会了一下。他原来是有许多话要问人家,可是他见到人之后,却问不出来,只是说些许久不见,近来生活越高的闲话。可是他的话虽说不出来。在大家不谈他的太太,或者不反问他的太太好吗,这就知道他太太并没有到这里来,那也就不必去打听,以免反而露出了马脚。

这样经过了一日的拜访,并无所得,当晚在黄角桠镇市上投宿,苦闷凄凉地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来。恐怕去拜访朋友不合宜,勉强地在茶馆里坐着喝早茶,同时,也买些粗点当早饭。这茶饭去菜市不远,眼看到提篮买菜的,倒有一半是人家的主妇,这自然还是下江作风。他就联带地想起一件事,太太的赌友住在黄角桠的不少人里面很有几位是保持下江主妇作风的。可能她们今天也会来。那么,遇到了她们其中的一个,就可以向她打听太太的消息了。

这样想着,就对了街上来往的行人格外注意。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当他注意到十五分钟以后,看到那位常邀太太赌钱的罗太太,提了一只菜篮子由茶馆门前经过,这就在茶座前站了起来,点着头叫了声罗太太。她和魏端本也相当地熟,而且也知道他已是吃过官司的人,很吃惊地呀了一声道:“魏先生今天也到这里来了?太太同来的吗?”魏端本道:“她前两天来过的。”说着话,他也就走出茶馆来。

罗太太道:“她来过了吗?我并没有看到过她呀。我听到说她到成都去了。”魏端本无意中听了这个消息,倒像是兜胸被人打了一拳。这就呆了一呆,若笑着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罗太太多少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一点情形,立刻将话扯了开来。笑道:“魏先生,你知道我家的地点吗?请到我家去坐坐。”魏端本道:“好的,回头我去拜访。”其实,他并不知道罗公馆在哪里。

眼望着罗太太点头走了,他回到茶座上呆想了一会,暗下喊着:“这我才明白,原来田佩芝到成都去了。这也不必在南岸胡寻找些什么,还是自回重庆去作自己前途的打算。这位抗战夫人早就有高飞别枝的意思,女人的心已经变了,留恋也无济于事,只要自己发个千儿八百万的财,怕她不会回来。所可惜的是自己两个孩子,随着这个慕虚荣的青年母亲,知道他们将来会流落到什么人手上去。嗐!人穷不得。”

随了他这一声惊叹,口里不免喊出来,同时,将手在桌沿上拍了一下。凡是来坐早茶馆的人,在这乡镇上大多数是有事接洽,或赶生意做的。只有魏先生单独地起早坐茶馆无所事事,他已经令人注意。他这时伸手将桌子一拍,实在是个奇异的行动,大家全回过头来向他望着。他也觉得这些行动,自己是有些失态,便付了茶资匆匆地走了。

他独自地走着路,心里也就不断的思忖借以解除着自己的苦闷。他忽然听到路前面有操川语的妇人声,还带了很浓重的江苏音,很像是自己太太说话。抬头看时,前面果有三个妇人走路。虽然那后影都不像自己的太太,但他不放心,直等赶上前面分别地看着,果然不是自己的太太,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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