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华对于魏太太究竟有一段交情,这时听到说她掉到水沟里去了,就飞奔地出去。穿过舞厅,向大门外的路上,正是有人向外走着,所以他无须问水沟在哪里就知道去向。在大门外向南去的路上,有两行小树,在小树下有若干支手电筒的电光照射,正是围了一群人。走到那面前,见树外就是一道小山溪。山溪深浅虽不得知,但是看到水倒映着一片天星,仿佛不是一沟浅水。便问道:“人捞上来了没有?”只听到魏太太在人丛中答道:“范先生,多谢你挂念,我没有淹着,早是自己爬起来。”
范宝华向前看,见魏太太藏在一丛小树之后,只露了肩膀以上在外面。便问道:“你怎么会掉下沟里去的呢?”她道:“我是出来散散步,没有带灯光,失脚落水的。”范宝华听她这话,显然不对。这两行树护着河沿,谁也不会好好走路失脚落水。便道:“不要受了夜凉,赶快去找衣服换吧。”
身后有人答道:“不要紧,我把衣服拿来了。这是哪里说起,家里有位中风的,门口又有一位落水的。”说话时,正是女主人朱太太。她面前有个女仆打着灯笼,手里抱着衣鞋。魏太太在树丛后面只是道歉。在树外的多是男子,见人家要换衣服,都回避了。
范宝华也跟着回避,到了草地上,看到曼丽正和朱四奶奶站在一处,窃窃私语。他笑道:“这正是趁热闹,田小姐高兴一人去散步,会落到水里去了。”曼丽低声笑道:“你相信那话是真的吗?自从她由贵阳回来以后,就丧魂失魄似的。四奶奶这一阵子事忙。始终没有和她的出路想好办法,她对于这宇宙,似乎有点烦厌了。”四奶奶笑道:“要自杀什么时候不能自杀,何要在这热闹场中表演一番。她大概是新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忙,明天我慢慢地问她。”
他们在这里讨论魏太太的事,那位贾经理坐在藤椅子上,仰着身体,只管展开一柄小折扇不住的在胸面前扇着。可是身子挺着,他的头却微坐下来直垂到胸口里去。四奶奶手上正也拿了一柄小折扇呢,扇子是折起来的,她拿了扇子后梢,两个指头钳住,晃着打了个圈圈,同时,将嘴向那边一努,低声笑道:“他和何经理犯着一样的毛病。明天是比期头寸有些调转不过来。”
曼丽道:“他的银行,作得很稳的,为什么他们这样的吃紧?”朱四奶奶又向范宝华看了一眼笑道:“你问他,他比什么人都清楚。”范宝华也不说什么,笑了一笑,在草地上踱着步子。
这时,魏太太随着一群人来了,她先笑道:“我还怕这里出的新闻不够,又加上了一段。”朱四奶奶道:“我刚才方得着消息的。你今晚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据说,隔壁陆止老,连夜要进城,我想随他这个伴。”曼丽道:“他那样的阔人,也拿性命当儿戏,坐木船过江吗?”朱四奶奶道:“当然他有法子调动小火轮。人家为了几家银行明天的比期,慢说是调小火轮,就是调用一架飞机,也不会有问题。”
坐着那边藤椅于上的贾经理,始终是装着打瞌睡的,听了这话,突然地跳着站起来道:“陆止老真要连夜进城,那么,我也去。”主人朱科长手里夹了一支纸烟,这时在人群里转动着,也是来往地不断散步。他一头高兴,已为一位中风和一位落水的来宾所扫尽,大家多有去意,这就站在人丛中问道:“各位,今晚我招待不周,真是对不住。这些人要走,预备轿子是不好办的,只有请各位踏上公路,步行到江边去。轮船是陆止老预备好了的,那没有问题。我已雇好了几个力夫,把何经理抬走,实在是不能耽误了。陆止老为了他,就是提早两小时过江的。各位自己考虑,真是对不起。”主人翁最后两句话,完全是个逐客令,大家更没有停留的意思了。
朱四奶奶见贾经理单独站在人群外面,就走向前挽了他一只手臂道:“老贾,我们先慢慢走到江边去好吗?”他道:“好的,不过我总想和陆止老谈几句话。”朱四奶奶道:“好的。他们不就住在隔壁一幢洋楼里吗?我陪你同去见他。”说着,将小扇子展开,对他身上招了几招,然后就挽了他走。一面低声笑道:“陆止老也许会帮你一点忙的,我可以和你在一边鼓吹鼓吹,成功之后,你可不可以也帮我一点忙?”贾经理道:“可以呀。你今晚上输的支票,我完全先付就是。”四奶奶道:“我明天还要透支一笔款子,我不是一样要过比期吗?”贾经理顿了一顿,没有答复这句话。
只见篱笆外面,火把照耀,簇拥一乘滑竿过去。在滑竿上坐着一个人,正用着苍老的声音在责备人。他道:“花完了钱就想发横财,发了横财,更要花冤枉钱,大家弄成这样一个结果,都是自作自受。我姓陆的不是五路财神,救不了许多人。平常我劝大家的话,只当耳边风……”说着话,滑竿已经抬了过去。贾经理站住了脚道:“听见没有,这是陆止老骂着大街过去了。”朱四奶奶道:“那也不见得就是说你我呀。我要向前去看看。”说着,她离开了贾经理,就向前面追了去。
贾经理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站着只看了发呆。这又是一群人抬了一张竹床,由面前过去。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将一幅白布毯子盖了,简直就抬的是具死尸,那是度不过比期的何经理,买过金砖的何经理。贾经理看着这竹床过去,不由得心里怦怦地跳了几下。随了这张竹床之后,来宾也就纷纷地走去。立刻跳舞厅里的两盏汽油灯都熄了。眼前是一阵漆黑。前半小时那种钗光鬓影的情形,完全消逝无踪,他不觉在脑筋里浮出了一片空虚的幻影。怔怔地站着,没有人睬他,他也不为人所注意。
就在这时,听到东方小姐在大门外老远的叫着:“老范老范。”由近而远,直待她的声音都没有了,听到主人夫妇说话的声音,由舞厅里说着话回到房里去。听到朱科长太太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好心好意地招待客人,原来他们都是到我们这里来借酒浇愁的。中风的中风,跳河的跳河。”朱科长道:“刚才有人告诉我,他们有几个人,就是到乡下来躲明天的比期的。比期躲得了吗?明天该还的钱不还,后天信用破产,在重庆市上还混不混?”
贾经理听了这话,也不作声,身边正好有块石头,他就坐在上面。沉沉地想着明天诚实银行里所要应付的营业。自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耳边但听到朱家家里人收拾东西,关门,熄灯,随后也就远远的听到鸡叫了。这是个下弦的日子,到了下半夜,半轮月亮,已经高临天空,照见这草场外面,虽有一带疏篱围着,篱笆门都是洞开的,随了这门,就有一条路通向外面的山麓。他已经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也就感到心里清楚了许多。觉得自己的银行,明天虽有付不出支票的危险,天亮了就到同业那里去调动,至多停止交换是后日的事。还是尽着最后五分钟的努力吧。他自己暗叫了一声对的,就起身向篱笆门外那条路上走去。
空山无人,那半轮夜半的月亮,还相当的明亮,照见自己的影子,斜倒在地上,陪着自己向前走去。迎面虽有点凉空气拂动,还不像是风。夜的宇宙,是什么动静没有,只有满山遍野的虫子,在深草里奏着天然的曲子。他不知道路是向哪里走,也无从去探问。但知道这人行小路顺着山谷,是要通出一个大谷口的。由这谷口看到灯火层层高叠,在薄雾中和天上星点相接,那是夜重庆了。这就顺了这个方向走吧。
约莫走了一二里路,将近谷口了,却听到前面有人说话。始而以为是乡下人赶城里早市的,也没有去理会,只管走向前去。走近了听到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这倒认为是怪事了。这样半夜深更,还有什么男女在这里走路?于是放轻了脚步,慢慢移近。这就听到那个男子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为你解除这个困难。我家里和银行里存的东西,不够还一半的债,你说到重庆来了八年是白来了,我何尝不是白来?”那妇人道:“你和曼丽打得火热了,正预备组织一个新家庭吧?”那男的打了一个哈哈道:“我要说这话,不但是骗你,而且也是骗了我自己。她住在我那里,是落得用我几个钱。我欢迎她住在我那里,是图个眼前的快乐。好像那上法场的人一样,还要吃要喝,死也作个饱死鬼。”
贾经理这就听出来了,女的是田佩芝小姐,男的是范宝华先生。田小姐就道:“我和你说了许久,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事了。我是毁在你手上的,最好还是你来收场。我劝你不必管他什么债不债了。你把家里的那些储蓄券卖了,换成现金,足够一笔丰富的川资吧?我抛弃一切和你离开重庆市。”范宝华道:“那么,我牺牲八年心血造成的码头,你牺牲你两个孩子。”魏太太道:“你作好事,不要提那两个孩子吧。魏端本自己毁了,我无法和他同居,我又有什么法子顾到两个孩子。你说你不能牺牲八年打出来的码头,你黄金生意作垮了,根本你就牺牲了这个码头,而且胜利快来了,将来大家东下,你还会留在重庆吗!”说到这里,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寂然了。
贾经理看到月亮下面,两个人影子向前移动,他也继续的向前跟着。约莫走了半里路,又听到范宝华道:“我现在问你一句实在的话,你今天晚上,是失脚落水吗?”田佩芝道:“我没有了路了。打算自杀。跌下去,水还浸不上大腿呢。我呆了一呆,我又不愿死了,所以走起来叫人。”
范宝华道:“你怎么没有路了?住在朱四奶奶家里很舒服的。”田佩芝道:“她介绍我和小徐认识,原是想弄小徐一笔钱,让我跟小徐到贵阳去,也是为那笔钱。她希望我告小徐一状,律师都给预备好了。这样,小徐可以托她出来了事。她就可以从中揩油了。我没有照她的计划行事,她不要我在她那里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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