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华向大家看了一眼,又将手指了桌上的皮包道:“各位把我家里当了银行,在我这里提现吗?”说着,他把西服上身脱了,端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屋子中间,然后伸了两腿坐下,提起两只裤脚管,笑道:“昨天晚上,快活了个通宵,手也玩,脚也玩。不过,没有白玩,唆哈了半夜,小赢二百万,至于今天的比期,我没有忘记。在重庆码头上混,就讲的是个信用。各位的单据都带来了?”说着,他在西服裤子袋里,掏出一只赛银扁平的纸烟盒子,掀开盖子来,向各人面前敬着烟。笑道:“大家来一支,这是美国烟。”大家看他那种满盘不在乎的样子,料着不会不还债,大家也就不便提要债的话,就是不吸烟的,为敷衍主人的面子,也都接受了一支。
范宝华又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向大家点火。然后笑道:“现在银行里还没有开门,也办不了来往。我熬了个通宵,实在是饿不过,非吃一点东西,不能办事。我作个小东,请各位到广东馆子里去吃早点。”这债主子里有位年纪最大的,光着和尚头,嘴上有两撇八字胡须,将半旧的黄色川绸小褂子,卷了两只袖子,手里拿了一柄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胸面前扇着。主人说话,他只是翻眼睛望着,要捉住一个漏洞。这时主人要请吃早点,他想着这可能是个漏洞。这就站起来摇了两摇手道:“大家都有事。你不必客气。”
范宝华笑道:“我倒不是和各位客气。我肚子实在饿得慌。这样吧,主听客便,有愿和我去吃早点的,就和我一路走,有不愿走的,就在舍下宽坐片时,我上楼去换件衣服。”说着,他起身就走了。
到了楼上房间里,床上珍珠罗的帐子已经四面放下。曼丽穿了身浴衣,光着手臂和大腿,侧身睡在帐子里。看那样子,还是睡得很香。他的保险箱放在屋子的犄角上,斜对了帐子。他喊了两声曼丽,床上也没有人答应。他就蹲下身子去,将保险箱打开,先将里面单据证券,分着两卷取出,各在裤袋里取出一方手绢,紧紧的一卷。
他又拿了两件旧衣服,将这两个手绢包裹着,然后自己换了条短裤衩,披着短袖衬衫,完全是个随便的装束,复又走下楼来。他将旧衣服包的那个布卷,笑着递给李步祥道:“老兄,我家里的衣服,吴嫂就忙着洗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和你洗这许多衣服。”说着,把那包袱向他怀里塞着。李步祥莫名其妙地接着那包裹,见范宝华对他直使眼色,也只好接受着了。
范宝华笑道:“你看,我忙着这一早晨,脸也没洗,口也没漱。吴嫂,把洗脸家伙送到这里来。”在座的六位要债人,正待向他开口,见人家洗脸都来陪着,自也不能不忍耐片时,那吴嫂将脸盆漱口盂一样样地搬到客里桌上放着,范宝华洗脸的用品,还真是不少,牙膏、牙刷、香皂、雪花膏、生发油、小梳子、小镜子,那吴嫂真是不怕麻烦,陆续和他取来。
范宝华当了大众漱洗,还向大家笑道:“不要紧,时间还早得很。今天上午,决误不了各位的事。”他总摸索了有半小时以上,才把这张脸洗完,随后拿镜子照着,唉了一声道:“不对,我长了这么一脸胡茬子,也没有把胡子刮刮,吴嫂,重新打盆热水来。”吴嫂答应着,除了给舀洗脸水之外,而且还把刮胡子刀和刀片,作两次给他拿来。
这样又摸索了二十分钟,他才把脸洗完。向李步祥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们那笔买卖,十点半钟可以成交。现在还不到九点。时间还早,我请各位吃早点,你也去作一个陪客吧。”李步祥和老范是多年的朋友,看他这情形,就明白他的用意了。于是笑道:“好的,我叨扰你一顿。今天上午这件买卖成交,你大赚一笔。你请一百次客的钱也有了。哈哈。”
范宝华就向六个债主子道:“我陪客也请到了,各位请吧。”还是那个老债主子表示不同意,他摇着头笑道:“今天比期,大家都忙,我们把上午的事情办完了,还要办下午的事情呢。范先生可以先看看我们的帐。”
范宝华突然地正着脸色向大家道:“各位,你们有点不讲天理人情。人生在世,为的是什么?不就为的是穿衣吃饭吗?我这样昼夜奔走是为了吃饭,各位一大早就到我这里来要债,又何尝不是为的吃饭?无论怎么忙,这个肚子,你得让我填满。我好意请各位去吃早点,固然是客气。同时,我也是存着一个念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去填肚子,你们不会说我是躲比期。所以邀你们一路走,也好监督我。你们既不赏脸,我也无须客气。老李,我们到金龙酒家吃早点去。不要紧,有钱还债,只要不过今日下午四点。银行能办清手续,我们就不负责任。”说着,他拿起桌上一把芭蕉扇,就缓缓地走出去了。自然,李步祥夹了那包袱,跟了他到金龙酒家。
重庆是上海式的码头,虽然抗战首都,移到这里,政治冲淡不了商业,反而增加它的旺盛。早上有办法的公务员和有办法的商家,照例是挤满了广东食店和江苏食店。范李两人在食堂里找了许久,才在那角上找到了一副小座头。
李步祥四周看了一看,坐下来就伸着头低声问道:“老范我听到你消息不好,一早来看你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当了许多人塞个包袱到我手上。”老范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接着包袱,没有问我什么,这就对了。我以后的出路,都在这包袱里。老李,今天早上,可以大吃一顿,我不省钱。人生在世,有吃就要吃,错过了机会,不见得就再吃得到。”说时,茶房向桌上送着茶点,范宝华拿起摆好的筷子,夹了个叉烧包子就向嘴里塞了进去。咀嚼着向李步祥道:“逃难的时候,哪里吃得着这个。”
李步祥望了他道:“我看你今天的情形很兴奋。”他四周望了一望,低声道:“我老早就兴奋了。我老实告诉你,我那些押在人家手上的黄金储蓄券,非交割清楚不可了。押在银行里的我不怕他,我这个房子是租的,要清理我的财产,也就是那些家具,反正不能和我打官司。只有这些私人的来往,可是让我受窘。他们可真讨债,连本带利,把我的储蓄券都没收了,我还得找他们一大笔款,而且他们不要储蓄券,只是要我还债。老实说,要倒霉大家倒霉,我拚了那些储蓄券不要也就算了,让我再找一笔钱出来,我办不到。”
李步祥道:“你今天不还那些人的钱,那还是不行啦。你有什么法子摆脱他们?”范宝华笑道:“慢慢的吃点吧,‘料然无事’。”说着,他来了一句戏白。说话之间,他是左手端茶杯,右手拿筷子,吃得非常的安适。
这时,身后有人轻缓地叫了一声范先生,回头看时,就是那讨债的领袖人物小胡子来了。范宝华将筷子头点着座旁的椅子道:“胡老板,坐下来吃一点吧。我请你来,你不来,现在你可自己来了。”他道:“不是那话。现在已经十点钟了。我们在银行里取得了款子,上午还想作一点事情。”范宝华道:“坐下来吃一点吧。反正我上午给你支票,十二点钟以前,你可以取到款子。你要债,我还债,事情不过如此而已。你还有什么话说。”李步祥也移挪着椅子道:“你就坐下吧。给你来一碗面好不好?”
这老头子拘了面子,也只好坐下。范宝华给他一支纸烟,又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没关系,你就破除十分钟工夫,吃两碟点心吧。”这位胡老板看了满桌的包子饺子鸡蛋糕,加上肚子里还正是有点饿,也就扶起筷子来吃了。范李二人却是不慌不忙地,在座上谈着闲话。
大概又是十来分钟,食堂里吃早点的人,已经是纷纷地走了。也不知主人是什么时候招呼的,茶房又给他送来一碗猪肝面。胡老板见面碗摆在面前,摇着手道:“你二位吃吧。”范宝华道:“我们老早来的,已经吃饱了。这碗面,你若是不吃,也不能退回。你尽管吃吧。交情是交情,来往是来往,我们并不是请你吃了点心,就教你不讨债,我们还是照样的还钱,分文不会短少。”
这么一说,胡老板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点了头道:“笑话,笑话!范先生有办法有面子的人,怎么说这话。”李步祥道:“这就对了。范先生回去就开支票给你,你还有什么堵在心上,吃不下去。”胡老板望了那碗面,紫色的猪肝,绿色的菠菜,铺在面上。带了油香的红汤,阵阵向鼻子里送着香味,在三分尴尬情形下,也只扶着筷子挑几条面,尝了一口。这一尝,其味无穷,不知不觉,把那碗面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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