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在一百年前,商家还挤不进中国的正史。明清晋商,则连野史也不着痕迹。因此,晋商吸引我的,不在他曾富可敌国,而在他从不曾形诸文字。
咸丰初年,眼瞅着太平天国坐大,清廷就是奈何不了。光是筹措繁浩的军饷,就叫朝廷窘迫之极。那时的中央财政,实在也没有太多腾挪的余地,国库支绌,本是常态。遇到出了事,需要用兵的时候,那还不要命啊?就是新开苛捐杂税,也救不了一时之急的。
面对危局,在一班大臣的策划下,朝廷最先出台的一项“筹饷上策”,就是“奏令各省,劝谕绅商士民,捐助军饷”。
只是这个“捐”字,并非“捐献”、“募捐”的那个“捐”,而是“捐纳”的“捐”。说白了,就是出钱买官的意思。这项特殊政策,其实也就是号召天下有钱人,踊跃买官;朝廷拿卖官所得,打点军饷。从官面上说,响应号召,积极“报捐”,那是爱国忠君,报效朝廷的高尚义举;中央吏部依据你“捐纳”的多少,发你一张相当的做官执照,则是皇上对你的奖赏。
这本来是应急之举,可诏令发布下去,响应却不踊跃。身处乱世,再有钱的人,花钱也谨慎了。何况谁也明白,朝廷敞开出卖的官位,大多是些有名无实的虚衔。太平时候,顶个官场虚衔,还有心思炫耀炫耀,乱世要它做甚!
但军情危急,国库空虚,朝廷紧等着用钱呢,不踊跃也得叫你踊跃。哪里不踊跃,就是那里的钦命疆臣“劝捐”不力。朝廷的压力施加下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些富庶的省份。
那时在全国的富庶省份中,谁家在榜首呢?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居然是广东和山西。“湖广熟,天下足”。广东又是最早开海禁的地方,列于首富,不足为怪。晋省山右居然与广东并列在前位,现在真是叫人难以想象了。
伏思天下之广,不乏富庶之人,而富庶之省,莫过广东、山西为最。风闻近数月以来,在京贸易之山西商民,报官歇业回籍者,已携资数千万出京,则山西省之富庶可见矣。而广东尤系著名富厚之区。若能于此两省中实力劝捐,自不患无济于事。
这是咸丰三年四月十一日,惠亲王等上呈皇上的一道奏折。那时,从中央到地方,不断有这类奏折呈上来,都是要皇上吃大户,诏令粤、晋两省扛大头,多多“捐输”。有一位叫宋延春的福建道监察御史,居然将晋人在京师做银钱生意的字号,开列了一张清单,作为上奏的附片,“恭呈御览”。奏折上说,这些字号“各本银约有一千数百万两”,应饬户部,“传集劝输”。
着了急的皇上,也就不断把催捐的“上谕”,发往粤、晋两省的督抚衙门,严令“通饬所属,广劝捐输”,不得以任何托词卸责。
咸丰三年这一年,山西民间的“绅商士民”买官捐输的银两,为一百五十九万九千三百余两,居于全国各省之首。这年全国的民间报捐,也不过四百二十万七千九百一十六两,山西占了百分之三十八,真是扛了大头。
只是,这似乎也并未叫朝廷满意,依然不断派大员下来查访、催捐。下面这道“上谕”,是咸丰四年八月,皇上下达山西巡抚恒春的,不满之情,溢于字间:
载龄、崇实奏沿途访查晋省捐输、盐课各情形等语。据奏,山西去岁续办捐输,至今未算成数。该侍郎等所过平定、榆次、徐沟、平遥、介休等州县,最为殷实,亦多迁延未交,皆由各商民因贸易收歇,藉词亏折,捐款未免观望……山西系饶富之区,所有免商捐款,着恒春严饬所属,开诚布公,实力劝捐,勿令捐生等有所藉口。
从咸丰初年开了“劝捐”的先河,一直到光绪末年,在山西做巡抚的大员,差不多都为如何完成朝廷派下的捐输任务而头疼。朝廷总是张着无底洞似的大嘴,吮吸着山西不放,那是因为当时的山西实在太富了。
“晋省富饶,全资商贾。”在明清之际,以商贾贸易致富一方而名满天下的,南有徽商,北有晋商。明人谢肇浙在《五杂俎》中有云: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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