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确实没猜错,后半夜,梨儿跟桃儿就嚷嚷起来了:“救命啊,我们屋发大水了!”

“老头子,赶紧端脸盆儿接着去。”

这个关键时刻,都是桃儿她妈挺身而出,秦惠廷只有听喝儿,俩闺女也知道,瞧病找她爸,而家务全仗着她妈。“妈,我们怎么办呢?”

“这时候,都找上我了——我挡戗可以,可有一节,你们都得服从命令听指挥。”桃儿她妈说。

“您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桃儿说。

“你们俩先进屋把衣裳给我穿上,大闺女家家的露着肩膀头子,算是怎么回事!”桃儿她妈一阵两火的有点儿领导才能,挺讲究雷厉风行。桃儿跟她妈稀不溜丢惯了,犟了一句嘴:“你瞅您,还露着大腿呢,就穿个大花裤衩子。”她妈恼了,回头踅摸笤帚疙瘩,要梆打她,梨儿赶紧拉着桃儿跑里屋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住平房,渗个水、漏个雨,常事儿,秦惠廷把所有的盆都用上了,哪儿滴答水,在哪儿接着,梨儿和桃儿搭东西、挪地界儿,桃儿她妈则负责把棉被、靴头跟棉衣裳晾起来,雨过天晴,拿门口再晒去。这么一通忙活,直忙活到天明,不知不觉窗户都透亮了,可是谁都没眯会儿。累巴巴,什么都不惦记,就惦记着再睡个回笼觉。梨儿跟桃儿毕竟年轻,脑袋一沾枕头,又梦小年儿去了,而老两口子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盹儿早跑了,秦惠廷见老婆子一手泥,倒点儿开水,拽过来就给她打胰子,桃儿她妈显然是不大习惯,一边往回退,一边说:“你怎么使闺女的香胰子?”秦惠廷瞪了她一眼,这些年,她明显老了,闺女越长越水灵,她却越长越抽抽,不禁心酸。“你比她们更有资格使好东西。”桃儿她妈一个劲儿嘀咕,心话:姓秦的,别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吧?秦惠廷跟她不是一个心气儿,他给她洗着手,许多往事都打心底里翻腾出来——她刚进他秦家门来,是个多鲜活的姑娘,一晃多少年,她脸上除了鼻子除了眼儿,又多了一大堆闲白儿,皱纹到处都是。

“来,再歇一会儿,离天亮还早着呢。”秦惠廷笑模笑样地把她按在炕上,又给她盖上被,“再者说,闺女们也都睡了……”桃儿她妈有年头没见他冲她这么小眼子巴结地笑了。

“你瞎目合眼地瞧瞧,这会儿上亮子就白了。”桃儿她妈见他也往她的被窝儿里钻,忙着搡打他。

“长能耐了,敢跟我动手动脚啦。”他把她搂得喘不上气来——老东西,早都卸顶了,还这么大劲头儿。桃儿她妈又羞又恼,却又搪不开他。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还不消停?”

“离偎窝子的时候还早着呢。”他咬着她的耳朵根子说。

邪门儿了,年轻时候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很快就不再歪词儿了,任老东西折腾。出门子的头天晚上,她娘家妈就嘱咐她,好媳妇在炕上不能忒贪了,因此,秦惠廷要跟她起腻,十之八九都吃窝脖儿,饶这么着,她还是给他生了四个丫头,他说她土地肥沃,随便下个种,就有收成——呸!当下她就拿鞋趿拉掴打他一顿,打得他跟蝎拉虎子似的满处爬。

“你还是那么细甜。”秦惠廷的手顺她腰身上游走,所到之处,让她觉得下火一样,烫得慌。

“起一边去,血不要脸的!”她往他怀里偎了偎。

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比炖肉、熬鱼和搂着老婆睡觉更四哼的?没有了。秦惠廷虽是过了撒欢儿的岁数,但是偶而来这么一回,却也舒筋活血,当然,不比年轻了,年轻那会儿不折腾个两三把下不来。算了,别不识举了,有的人还不如你活得舒坦呢。你像马褂儿,不就是跟药房经理拍一回桌子吗?结果扒下白大褂,拿瓦刀砌墙头去了,甭听他自个儿说什么“我愿意在火热斗争的第一线锻炼自己,改造自己”,那都是瞎话白舌,整天累个贼死,别说睡娘们儿了,就是她娘们儿睡他,他都尿阵,还得四下里剜呲壮阳方子去。其实,他比秦惠廷还小半轮呢。幸亏自己身边有个贤内助,要没她,他也早崴了,叫人家当鸡子儿卧锅里,见俩开儿。他们系统那个头隔窝儿,窝抠眼儿,乌菱嘴儿,医术上二把刀,可是能说会道,大跃进的头二年,大鸣大放,秦惠廷脑瓜儿一热,五迷三道,也想给隔窝儿弹个脑奔儿。解放前,你扛个幡儿无德游儿,行,解放了,你是个头目人儿了,再滥开方子,就不行了,你丢的不是你的人,你是给党丢人!

桃儿她妈差一点儿吓堆乎了,拦着——你拖家带口的,不能再捅马蜂窝了,惹了祸,不光是你一个人挨蛰,一家子都跟着起包,就差给他下跪了。他说:“隔窝儿好几回开错方子,都是我给改过来的,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桃儿她妈说:“改过来就改过了,现在不都兴学雷锋,你就只当接过雷锋的枪……”叫她这么一统战,他窝囊了。“看你的面子,我饶了这个秃蛋一回。”没几个月,挑头儿给隔窝儿大鸣大放的老几位,都挨了批,还降了十好几块钱的工资——十几块呀,够一个孩子的挑费了!这次运动,她没让他给隔窝儿踢灯罐儿,却也逃过了一劫。打那起,给公家挑眼儿的勾当,他再也没干过——他长记性了。后来,他养成个毛病,凡事先跟老伴儿念叨念叨,老伴儿总不急着给他出主意,烙两张糖饼,先垫补垫补肚子,饱了再说。大跃进那阵子,药房里好多人跟着搬砖砌炼钢炉,有个叫糖皮儿的老小子,就是出一身汗,在当院铺个凉席,一躺,躺弹弦子,你想,一冷一热一不对付,能不中病吗?他不想给人添乱,又惦记着积极着点儿,就跟老伴儿商量,把多年收集的方子贡献给国家,交给隔窝儿的时候,隔窝儿还为他开了个庆祝会,招来三老四少,摆了一桌瓜子儿果仁,看着挺上心的,让他露一鼻子。抬色是抬色了,没过多少日子,遇见一件事儿,给他一了个透心凉儿,叫他病了一场,闹了小半年的头疼脑热,到眼下,他心里的伤口还套着脓呢。

那是冬天,他老是早班儿就到药房去,药房里有个大洋炉子,烧大砟,旺,把带来的饼子搁支架上烤,揭嘎儿吃,也怨他,财迷,总惦记着没本儿套白狼!推门一看,隔窝儿来的比他还早,正引火呢,引火的东西正是他捐献给公家的那一大沓子方子。当下他都傻了,跟鳎蟆一样,站那,光对眼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家,跟老伴儿一学舌,老伴儿比他甩脆。“嗨,烧就烧了吧,反正现在中医也不吃香了,有个病,到小医院打一针,多爽神儿。”那回,他是真急了,上去就踹了老伴儿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叫你顺竿爬,我叫你顺竿爬!”

等他耍巴够了,老伴儿过来给他抹搭胸脯,愣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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