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班回来晚一点儿,你帮我打个掩护。”临出门,梨儿对桃儿说。
“你就甭绕古了,直接跟咱妈摊牌算了,要不,整天跟做贼似的,烦不烦呀?你就威胁她,要么我嫁给把势,要么我赖家里一辈子,盘腿儿坐炕头子上(贝青)吃(贝青)喝,看她说什么!”桃儿翘话梨儿。这话,桃儿说可以,梨儿绝对说不出口,桃儿在家气势惯了。
每一回梨儿见把势,都得掐着钟点儿,要不,她妈掰手指头跟她抠,几点打厂子出来,路上花多长时间,到家又几点,只要钟点对不上,她妈就刺破头了,跟她闹。所以,照车间姐妹的说法:既然老的有一套捉奸须知,那么小的儿就得备一套防捉奸须知,不过,有时候得桃儿予以协助,没有桃儿这棵青苗蒜儿,梨儿也没法摊鸡蛋。好在,截止到现在,她妈也没逮着过她的把柄,这取决于她的谨慎。她跟把势从不在家门口转悠,那要叫七大姑八大姨堵着,没一刻钟就能传她妈的耳朵里去——她们的嘴多快,赶得上火箭。
其实,在单位,梨儿跟把势也很少说话,更不会眉来眼去,都是擦肩而过时,他往她手里塞上一张纸条,或是她把约会的时间、地点写在材料库的黑板上,当然,得掐头去尾,除了他们,旁人根本看不懂。这么秘密接头,都是梨儿的主意,把势倒什么都不怕,他甚至还恨不得叫人家都知道呢,那样,就不会再有哪个小子约她看电影、逛马路了……这两回见面,都是在金钢桥口的一座楼的平台上,隐蔽是够隐蔽,可是旁边有一家菜店,有一股子欺鼻子的青麻叶味儿——这不过是梨儿的借口而已,真实原因是地点靠望海楼太近,她打小就听说,望海楼里的洋教士总出来拍花,把孩子骗进去,拿眼珠儿和心肝肺做药,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她有点儿怯。
他们去的那座楼,三起,还是八国联军进天津以后奥地利人盖的,老了,要拆,所以住户都搬走了。他们爬到平台上去,也没人管。把势总是给她带点儿好吃的,糖墩、米花糖捂的,一边吃,一边贫嘴儿。不知为什么,梨儿只要单独跟把势在一块儿,就有一点慌,一慌,就咬手指甲,把势逮着话把儿了,问她:“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咬指甲的?”梨儿说:“打小。”她掉头问把势式:“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把势说:“打看见你咬指甲开始。”
“你闭上眼,我给变个戏法。”把势突然说。梨儿照他说的办了,半天,都不让她睁开,且磨蹭了。梨儿问:“行了吗?”把势说:“行了,睁开吧。”梨儿瞅见把势手里捏个明晃晃的玩意儿,细一看,那玩意儿她认识——耳钳子,而且是金的。他要给她带上,梨儿纳闷地问:“你从哪淘换来的这个,不会是醭面他们家的吧?”
醭面他们家最趁,公私合营以前开了一家棉靴厂,有钱,大小饭馆子平蹚,后来叫人家查出来,偷工减料,鞋底子使的不是棉布,而是棉纸。结果,罚了他一头子,罚得他盆干碗净,闹胃口时,想喝一碗片儿汤都喝不起了。打那开始,醭面就隔三差五跑委托行,靠当当过日子。南门脸儿这一片,数醭面家蹊跷东西多……把势却告诉梨儿说:“这是我奶奶留下来的东西,她临死跟我说,要是你找到了对象,就把它给她,算是我给没见面的孙子媳妇的一点念想。”这叫梨儿心头一热,一下子跟把势的关系拉近了,她磨磨唧唧地说:“难为你对我这么实诚。”把势仿佛没听清,问她说的是什么,她只好又说一遍:“我说我要谢谢你。”把势还是没听见,紧着问她说的是什么,叫她再重复重复,梨儿知道他是成心,生气了,干脆给他一撇子:“我说我明个到南市给你买个耳挖勺去。”把势说:“买那玩意儿干吗?”梨儿说,“叫你把耳朵掏干净了,听话能听真着了。”把势笑了,梨儿也笑了。“贫嘴呱舌的,讨厌。”把势胖胖达达,看上去挺厚道的,要是叫梨儿鸡蛋里挑骨头,未必挑得出来。
把势对她说:“你把脑袋侧过来一下,我把这个给你戴上。”
梨儿往他那边挪挪窝,嘴上却呢喃地说:“挺贵的东西,给了我,怪不合适的。”
“给旁人不合适,给你还不合适吗?”把势这小子故意跟她念山音儿。
“我说正经的,你别跟我蔫拱。”
“我说得就是正经的,别扭扭搭搭的,大方点儿。”把势看去五大三粗,给她戴耳钳子的时候,柔着呢,一点儿也没弄疼了她。
可惜没带镜子,她瞅不见她戴着顺眼不顺眼。
一些小感觉就像腻虫一样,在她心里咕弄,仿佛点炉子,劈柴太湿,不冒火,光沤烟。她不得不靠在把势身上,歇歇。她能感觉到把势的呼吸,而且那呼吸越来越接近她。她不想阻止他,尤其是现在,她似乎已经蒙了。当他的嘴唇热乎乎地贴在她腮帮子上的时候,她猛不丁从迷迷瞪瞪中醒来,让她直毛咕。“不!”她叫了一嗓子。
一切都似曾相识,那麻酥酥的摸电门一样的触觉,那呼噜噜的水沸了一样的呼吸,还有那火柿子一样通红的眼睛,她都经过见过——那是跟翻译在一起的时候。她赶紧站起来,铺拉铺拉起皱的褂子,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再不走,她恐怕就把握不住自个儿了,没准稿子了,不是念损,她一直是那种陷进去就拔不出腿来的主儿,只会越陷越深——眼下她还不想叫把势黏上她。两人蔫蔫嘎嘎地下了楼,梨儿把耳钳子摘下来,叫把势先替她攒着,要是把它戴回家,她妈那一通审,能把她腻歪死。他们一个走东,一个走西,分手了,把势还想临别的时候,跟她腻烦腻烦,她也爱答不理的。
“混蛋翻译,既然你都娶媳妇了,还来跟我捣乱干吗?”她把车骑得飞快,心里一个劲儿地骂翻译,拐了一个弯,她又骂开了自个儿:“真不挨边儿,骂得着人家吗,毛病其实就在你自个儿身上。”她整个咂摸了一道,也不知道把势怎么想,弄不好,还以为我成心拿一把儿呢!要不惦记嫁人家,就该明确,别耽误了人家,老这么猫盖屎也不是办法。快到家门口了,她想:“也不知道桃儿怎么给我编的瞎话,到时候,老太太一问,得磨砖对缝儿,别叫她看出我满嘴跑火车来。”其实,梨儿多余嘀咕,桃儿到现在还没回家呢,正在厂里练歌。
桃儿她们在小礼堂练歌。小礼堂虽然小,窗户却不少,总有下班没走,赖在厂里踢球打蛋的小子,往里头扒头儿,看得桃儿她们磨磨答答,直磨不开面子,更过分的是,还有人冲她们使鬼脸,桃儿急了,跟那帮小子翻脸了:“瞧你们一个个倒霉德行,不家去,跟这磨裤裆干吗!”有招欠的还问她:“你怎么随便骂人呢?”桃儿说:“谁骂人了?我那不是骂人,是在骂街。”工会主席也废物,出去赶了几次,也没见效,桃儿实在没耐心烦儿了,换上衣裳,朝姐儿几个说:“我们不练,叫他们看吧。”姐儿几个跟她一块儿向外走,工会主席还拦着。“你们接着练你们的,我找保卫科的人捋他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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