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瓜儿烦心的是年终评奖,本来,她压根儿没在这方面走过心,偏偏就有人提她的名,还拿黑笔写在红纸上,贴在宣传栏,叫全厂职工从候选名单中选。这叫瓜儿坐蜡了,选上了,当然皆大欢喜了,要是没选上,叫人家踢灯罐了,那就太寒碜了。她真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坚决推掉,现在倒好,没病找病,明天就正式投票选举了,她嘀咕得夜里都睡不着觉——选不上她还在其次,关键是人家一提“四合的老婆落选了”四合的脸上也不好看,这是她最在乎的。“甭管选上选不上,在会上我都得保持冷静,选上了,一笑,人家说你得意忘形,没选上,一哭,人家说你经不住考验,一脑门子的名利思想……”临睡觉之前,她一再嘱咐自个儿,生怕到时候露怯。

一进厂,熟的不熟的同事都主动地跟她打招呼,这个说,“恭喜你啦”,那个说,“就看你的了”,把个瓜儿羞得上不来下不去的。

“还没出结果呢,你们恭喜我什么?”她说。

“你绝对没问题……”

“其他同志的表现都比我突出,再说,我又是才来。”

“你的工作成绩,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别忘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归后勤科管,一进后勤科,更热闹了,呼啦人们就都把她围当间儿了。

“拿了奖,得请客呀。”

“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放心,咱后勤科的同志肯定都投你的票。”

“就是,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啊。”

“有你们这些话,就已经叫我挺感动的了。”瓜儿说。

“你要是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是谁跟谁呀,都是一抹子的。”

“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了……”瓜儿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眼窝都湿了。

“那么多候选人都是战斗在生产第一线,比我的贡献大,我只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瓜儿一个劲儿说着谦虚的话,她们后勤科的那些人立刻驳斥她:“那帮子人,嘁,都是各车间办公室当头儿的,人家苦大力的时候,他们端着茶缸子喝茶水,都干过什么呀,比你差远了。”在场的一半人说出了一万条她一准会当选的理由,而另一半人则又说出一万条其他人当选不了的理由,渐渐地,瓜儿叫他们给说服了,自信心增强了许多,本来脑子里盘旋着的那些删节号,逐步被一个个感叹号所取代——的确,在这些候选人当中,她是唯一的一个脚踏实地干活的普通职工,也许这恰恰是她的优势。但是,她还是说:“信天由命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她的同事马上群起而攻之,鼓励她:“你这么消极可不行,要主动争取,你以为你当选是你一个人的荣誉?错,你代表着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一通煽风点火,把瓜儿鼓动得热血沸腾,真有了不夺锦旗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鼓动她的不仅仅是他们所表的态,而是他们表态时的语气、表情和手势。那些比她大几岁的老大姐甚至跟她说:“翻砂车间没问题,肯定投你的票,原来你们四合就在那,不看佛面还得看僧面呢;锻造车间更没问题了,我们那口子在那当主任,他一举手,谁敢不跟着举?”她们这么一说,瓜儿掰手指头粗略地算算,几个部门一加,票数早就过半了,看来她当选是手拿把攥了,于是,热火罐就抱上了。她对同事说:“我要当了先进,我一定请老几位吃捞面。”同事们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一言为定,到时候不许赖账!”瓜儿说:“谁赖账谁是小狗。”

下午,选举开始了,所有候选人都坐台上,近千双眼睛瞅着,让瓜儿浑身不自在,早知道是这样,她就拾掇拾掇了,不这么邋里邋遢的了,尤其是袜子上还有俩窟窿眼儿,也没来得及补上,得拼命往下拽裤腿儿,好挡着点儿。别的候选人都当干部当惯了,大场面也见得多,在台上抽烟喝水,时不时还跟台下的人招招手,挤咕挤咕眼儿,挺自在。就瓜儿唧唧缩缩,跟做贼似的,躲犄角旮旯里,连眼皮子都不敢抬,简直怯勺了。头两轮投票,还好,瓜儿跟其他候选人不相上下,到第三轮,她就崴了,别人的票数扶摇直上,而她的票却直线下滑,最后唱票的时候,她的票数竟连一成都不到——她落选了。瓜儿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即便别的车间,一票都没投她,仅仅是后勤一个部门选她,她的票数也不止这些。看着当选者接过奖旗,乐呵呵地向台下招手致意,她突然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先是酸楚,继而是伤感,最后演变成愤怒。她的那些同事,那些整天跟她姐们儿长姐们儿短的同事,把她耍了,她成了一个跳梁小丑,叫人家戳着脊梁骨找乐玩儿,几次,她都想跳下台去,直接跑出会场,不在台上假模假式地替当选者拍巴掌……

“别灰心,这次没选上,下回再争取。”领导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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