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真是个祸害,她明天要作什么妖啊,还瞒着这个瞒着那个?这下倒好,她踏实了,却害得桃儿走了半天的心思,光猜谜玩了。

实在睡不着,桃儿就跑厕所洗把脸,顺便照照镜子,自打炝锅亲过她之后,她就觉得她的嘴巴走样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她又一时半会儿瞅不出来。反正男人碰过的地界儿,都得挂相,据说。她这一程子,总喜欢托个腮帮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就是不想叫人注意到她的嘴巴——她是个要脸要面儿的人。一个黄花大闺女没领证儿,就叫爷们儿随便啃,叫外人知道不定怎么笑话呢,光拉拉手就够戗了。可是她没出息,事到临头,老管不住自己。

八成是觉少,早晨,桃儿的眼泡子都肿了,拿凉水敷半天,也不见效。还好,两个姐姐都赶赶罗罗,顾不上她,才没引来她们闲话道歹。谁料到,一进厂门口,就惹了一肚子气,碰见了一个外号叫春妮的检验工,冲她说:“哎哟喂,今个你够水灵的,大眼儿溜精,一笑俩酒窝。”桃儿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懒得理她,听说春妮一直在追炝锅,总也不得手,所以怪罪到桃儿头上。桃儿心话:还春妮呢,一点儿都不像,说她长得跟女特务徐曼丽还差不多!

单位要建一条贯穿厂区的柏油路,正好停工待料,桃儿抢着去催,这样,黑眼圈就叫炝锅跟向凯都看不着了。桃儿说:“我要催完,就直接回家了,要不大掉角,蹬车还不把人活累死!”科长说:“只要催他们明天就把材料给运过来,你爱干吗就干吗去。”她看看表,来得及,反正到材料库,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信他们不应许她。果然,一切顺利,她一番软硬兼施,材料库说晚上腾出两辆卡车,就给他们厂拉过去。桃儿心里痛快了,哼哼唧唧地骑车回家了,她怕三姐等及了。

梨儿确实有点儿急,急得手脚都没处放,出来进去转磨磨,她妈问她什么,她也是答得有一搭无一搭,可是见了桃儿回来,她又装得漫不经心,随便问了一句:“回来了。”桃儿本以为她见她会跟见了救星一样呢,不免失望。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拼命往家赶了,赶了一身的臭汗。桃儿好歹吃了点东西,还没咽利索,梨儿就问她:“跟我一块堆儿给乡亲们买点儿东西去,你有工夫吗?”

德行,明明夜个都定规好了,还玩这套虚的,桃儿赌气说:“没工夫。”梨儿原形毕露了,揪着她脖领子说:“没工夫,你也得陪我去。”硬是把桃儿薅出去了。桃儿说:“你怎么不装大尾巴狼了?”梨儿说:“那不是装给咱妈看的吗?”桃儿说,“我顶腻味你们花里胡哨来这套啦!”

梨儿说,她现在遇到麻烦了,得去医院检查检查。桃儿心里咯噔一下子,紧张了,挽住梨儿的胳膊。“你觉着哪儿不舒服?”梨儿拨拉开她的手,仿佛跟谁置气似的说:“我哪儿都不舒服,快难受死了。”桃儿一边拖着走快一点儿,往医院奔,一边埋怨她:“你怎么早不说,万一把病耽误了怎么办?”梨儿知道她是误会了,赶紧给她解释:“你想哪儿去了,我说我是怀上了……”

哦,桃儿放心了。“三姐夫够厉害呀,当月就让你有了?”梨儿脸上一片飞红,臊得不行。“不止一个月了……”桃儿咯咯笑得更欢了。“哈哈,敢情你们是先上车,后打票,你胆子真大。”幸好医院清静,当天就能看结果,姐俩儿便在医院的走廊等着。梨儿垂着眼帘,眼神儿跟自己的脚尖儿较劲,桃儿跟她搭咯,她也不吱声。检查的结果一出来,桃儿高兴坏了,一个劲儿问大夫是男是女,大夫不告她,不告拉倒,她拿着化验单说:“我赶紧通知咱爸咱妈,叫他们给你做可口的吃。”梨儿没挪窝,站在那,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把桃儿吓了一跳。

梨儿好像越寻思越委屈,干脆蹲在地下,哞哞地哭出声来。桃儿还以为她是高兴呢。“回家再哭吧,在这叫人瞅见多丢人啊。”梨儿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不过既然哭了,不妨就哭个痛快。等她哭够了,擦干了眼泪,却发现桃儿也在一边哭起来,她知道她是吓的。“桃儿,求你别告诉咱爸咱妈好不?”梨儿说。桃儿有个毛病,一哭,就浑身瘫软,两条腿跟面条一样了。梨儿扶她坐椅子上,掏出手绢,给她抹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梨儿是陪桃儿来就诊的呢。桃儿问:“挺好的事儿,你干吗跟做贼似的欺上瞒下?”梨儿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桃儿一听,一把捂住梨儿的嘴,像是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叫人家听见了就得挨批。“这么说……你怀的孩子不是把势的?”桃儿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呸!”梨儿啐她一口,“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桃儿转向了:“你们俩的孩子,你凭什么不要?”梨儿说:“你寻思寻思,我刚到农村参加劳动,没几天就回家做月子去,人家会怎么想?”桃儿应名儿是个小伶俐鬼,其实是个小傻巴。“那怎么办呀?”她显然是束手无策了。“我要赶紧把孩子做掉,要不越往后越舍不得了。”梨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她由着性子惯了,有主意。桃儿一下子跳起来。“不行不行,太可惜。”梨儿就显得比她超脱多了,拍拍她的肩膀说:“那有什么可惜的,我跟把势都年轻,要个孩子过两年也不费事。”桃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你太狠了。”她说。梨儿说:“反正我不想叫单位里的那些人说我是假积极,我得做一个真正的庄稼人让他们看看。”桃儿说:“这样,你把单位同事的嘴倒是封住,可是你把你公公婆婆和咱爸咱妈都得罪了,你想过没有?”梨儿忽闪忽闪眼睫毛。“你傻呀,别告诉他们就是了。”桃儿一根筋。“他们万一要是知道了呢?”梨儿从容地说。“万一要是他们知道了,那就是你泄的密。”桃儿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苦腔说:“我怎么这么冤大头啊。”她心话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了,现在倒好,上了贼船,还下不来了。

梨儿搂住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你一切都听我的,保证万无一失,你就放心吧。”哼,打一巴掌,揉三揉,这一套,桃儿懂,她问:“你又有什么蔫坏损的招数?”梨儿把计划一五一十地都讲给她听,果然,她设计得天衣无缝,桃儿不得不佩服她的老谋深算。可是,这么大的一出戏,就叫桃儿一个人来配合她演,桃儿怕,一旦演砸了,她担当不起呀。“要不,咱跟二姐一起商量商量,让她也出个道道。”她知道大姐是她妈的亲信,所以将她排除在外。梨儿还挺拧:“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不安全的因素,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比较好。”她这不是成心难为桃儿吗?她说:“你说做流产,就做流产,医院会给你做吗?”桃儿恨不得找到一个什么理由,叫梨儿知难而退,可是梨儿早有准备,她说:“我到单位开个介绍信,再带上结婚证就行了。”桃儿说:“你就不怕单位的人知道,给你传出去吗?”梨儿说:“那样更好,我就跟他们说,现在正是春耕的大忙季节,需要人手,我怎么能为个人的小事影响了公家的大事呢,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桃儿算彻底服了,就是俩她绑一块儿,恐怕也斗不过梨儿——她太滑头了。她只好按照梨儿的吩咐,陪她做了流产,又跑到把势家去送信,说她们姐几个要好好谈谈心,这两天都住二姐家,先不回来了,又对大姐二姐说,梨儿痛经,暂时在二姐家偷两天懒——要在婆家这么大模大样地(贝青)吃(贝青)喝,不合适。这几天就全靠桃儿伺候她了,桃儿又去单位请了两天假,顺便跟孩妈妈取取经。回来,桃儿说:“人家告诉我,做个小月子也得躺上一礼拜。”梨儿说:“我身体壮,有两天就缓上来了,我跟生产队只告了一个礼拜的假,得赶着回去。”这两天里,桃儿是提心吊胆。不过,梨儿真有两下子,大姐二姐不在的时候,她是龇牙咧嘴,嚷嚷疼,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可是大姐二姐一下班回来,她就有说有笑,辗转腾挪一点儿不耽误,知道的她是能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拿桃儿糟改呢。好在,大姐正琢磨着怎么给孩子摘奶,二姐又从单位一大摊子工作里择不出身子来,所以都没发现什么疑点。早晨起来,桃儿替梨儿梳头,这两头,梨儿掉头发掉得厉害,吓得她都不敢拿拢子了,怕拢秃了。桃儿也怕,万一三姐有个三长两短,她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下手就小心翼翼,哆哆嗦嗦。梨儿说:“这次多亏你帮忙,将来我一定报答你。”桃儿问:“你打算怎么来报答我?”梨儿双臂抱住膝盖。“等你做月子的时候,我把你接乡下去,好好伺候你,把刚养的那只老母鸡也宰了,熬汤给你喝。”桃儿叫她说臊了,红着脸说:“谁告诉你我要生孩子了?”梨儿见她挂不住脸了,就故意气她:“不生更好,我还省事了呢,要是我生个仨俩的,你还可以帮着我来带。”桃儿努着嘴说:“你想得倒美。”梨儿捏了捏她的手。“我是逗你玩呢,我怎么舍得叫我们家的大小姐受累,是不是?”桃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偏过脸去,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叫我受的累还少啊。”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梨儿把小月子过了,第六天,两口子又回去了。桃儿就没那么轻松了,头两天,听说梨儿总流血,她腿都软了,差一点跑去向她爸爸求援,幸好隔一天,梨儿平安无事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向凯那天约她去逛公园,她一口回绝了,她要像模像样地歇两天,她太累了,累的不是身子,累的是心。向凯想紧着问:“你这些日子,总走神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桃儿嘟噜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出点儿什么事?”向凯解释说:“观赏一下好景致,心情会好些。”桃儿说:“少跟我宣扬资产阶级那一套。”她已经够烦的了,再夹在向凯和炝锅当间儿,就更烦上加烦了。如果在她妈面前,她仍然得装着招个猫递个狗的样子,免得她妈疑心,她妈鬼着呢,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万一叫她察觉出个蛛丝马迹,她能想尽办法逼你招供。桃儿想:幸亏现在是新社会了,要是在解放前,叫她做地下工作者,她非得当叛徒不可,经不住考验!好在她记性从来就不是很好,才过三五天,她接到了梨儿的来信,说她一切正常,桃儿一下子便踏实了,所有的褶子百挠儿都扑拉平了,心理状态又恢复到正常值,重新开始上蹿下跳起来,人家有个老婆舌头传给她,用不了三分钟,她马上就传给别人,女声小合唱有活动,她也按时参加了。看见她这样的变化,最高兴的自然是向凯了,他又可以常常跟她打头碰脸啦。可是,桃儿却奇怪地发现,她很久都没见到炝锅了,去保全车间找他,他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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