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在家里一点儿不挂相,反而比平时更爱说爱笑了,她不想叫一家子替她揪心,几个姐姐各自都有一堆乱七大八糟的崴泥事儿摊着,等着她们去收拾,她不能再给她们添乱,尽管家里数她小。
她觉得她马虎眼打得不错,没人瞧出什么破绽来。一天,一觉醒来,却见瓜儿跟果儿站她床头,就像两只老虎盯着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兔子一样,不知怎么下嘴才好,桃儿一骨碌爬起来,往床里头退了退,失里慌张地问:“你们要干什么,想吃了我呀?”果儿斜楞个眼儿瞅着她说:“吃不吃你,就看你跟我们说不说实话了。”
她的盹儿被她们吓跑了。“你叫说什么实话,我又没骗过你们。”瓜儿抢先一步问道:“谁是炝锅?”桃儿奇怪她们是怎么知道炝锅的。“他是我们单位的。”桃儿磕磕巴巴地说。瓜儿又逼问一句:“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桃儿嘟囔道:“就是一般同事关系。”果儿冷笑了一声:“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因为桃儿不知道她们手里有什么底牌,所以也不敢满嘴跑火车,只好舔舔嘴唇说:“他以前追过我……”果儿继续问:“那么现在呢?”
瓜儿和果儿鸡一嘴鸭一嘴,把她逼问到犄角旮旯,一丁点儿退路都没有了,差一点儿就把炝锅怎么亲她,她又怎么让他亲她,都连锅端出来。幸好桃儿多了个心眼,连蒙带唬,好歹是糊弄过去了。瓜儿和果儿对她的审讯总算结束了,转身要走,她又把她们叫住。“是谁在你们跟前嚼我的舌头,看我怎么跟她算账的!”俩姐姐对视一下,笑起来。“是你自己泄的密,别怪别人。”桃儿点点自己的鼻子,莫名其妙地说:“我跟你们泄的密?我会跟你们泄这种密?得啦,你们甭串通一气诈我了!”
“明明是你说梦话说出来的嘛。”她们说。“妈呀,我在梦里都说什么了?”桃儿只觉得脊梁沟冒凉气,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瓜儿嘴快,告诉她:“你左一声右一声光叫炝锅的名字呗。”果儿边羞她边说:“看来,我们桃儿是爱上人家了。”桃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光着脚丫子跳下地。“你们都给我出去!”使劲儿把俩姐姐推出门去,看来,往后睡觉得把门插上了,要是没有插销,就拿两把椅子顶上,她们再来偷听她的窗户根儿,她就能知道了。
不行,光这么寻思,总不是个办法,她要行动起来,主动出击,找到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清楚——我姓秦的哪一点儿对不起你了?为了你,我跟向凯都不说话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天,桃儿得空儿,就奔炝锅他们单位去了。本来她想跟个相好的姐们就伴去,又怕她们嘴不严丝合缝儿,闹个满城风雨,于是,硬着头皮,单枪匹马地上阵了。她没敢直接往里闯,只躲在背静地方等着他下班。那地方最隐蔽,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那么沉不住气,炝锅刚一露头,她就跳出来,冲他使劲儿地招手,结果,炝锅瞧见她,咯噔一下站住了,犹豫半天,忽然掉头朝回走,桃儿越叫他,他走得就越快,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桃儿跳着脚喊,“炝锅,你给我回来!”白废,一点儿回音儿都没有。原来他是成心躲我——她想,她的这个想法就像一把刀,扎在她的心口窝上,滴答血……她磕磕绊绊地想离开,传达室大爷过来问她:“闺女,你找谁。”她顺嘴说道:“炝锅,刚调来的。”传达室大爷说:“早下班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桃儿梗着个脖子,执拗地说:“我敢肯定,他没走,就在这个厂子里!”跟手,她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保全工。”
传达室大爷嘬了一下牙花子,显然是在迟疑,桃儿的犟劲儿突然上来了,她非要逮住他,叫他当面说清,你要是告诉我,你爱上别人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大爷,你指给我保全车间在哪儿,我自己找他去。”大爷说:“还是我带你去吧。”一老一少,绕着厂子跑一圈,也没见炝锅的影子,桃儿急出一脑瓜子汗。传达室大爷说:“你看,没有吧?”仿佛她跟他编瞎话似的。“我明明看见他了,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桃儿拼命表白,她找得更仔细了,现在找到他的意义又多了一层:在传达室大爷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走半截儿,大爷突然站住了。“哦,我明白了。”桃儿问他:“您明白什么了?”大爷咧嘴笑了。“这小子,把我们给赚了。”桃儿被他没头没脑的话闹糊涂了,大爷冲她摆摆手。“跟我来。”他把又带回到刚才他们已经来过的保全车间的门口,指了指里边。“你看见那扇窗户了吗?”桃儿看见了,那扇窗户没关。大爷说:“他就是打那溜走的。”桃儿想:炝锅这么腻味自己,自己居然不知道,还憨皮赖脸地来找他!大爷见她一个劲儿直眼儿,问他:“这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实在不行,就跟组织反映他去。”桃儿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扭头就跑,传达室大爷追在她屁股后边喊:“要下雨了,你避避再走。”果然,这时候雷声隆隆,很快,凉飕飕的鞭杆子雨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什么都不上,她要赶紧蹬车离开这,越快越好,她被从没体验过的屈辱折磨得直哆嗦,心跳得厉害。街上的人,纷纷躲起来,就她一个人把车骑得飞快,像脱了缰的牲口。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淋得她跟落汤鸡一样,她也不觉得,甚至完全意识不到现在正在下雨。直到她两条腿实在没劲儿,连打个弯都费事了,她才放慢了速度,呼噜一下脸上的雨水,一个好心的大婶冲她喊,“闺女,还不避避,你不要命了?”她这才踢上车梯子,蹲在一家副食店门口,身子蜷缩成一团,可是她不冷,一点儿都不,她血管里的血热辣辣地流淌着,烧灼着她的心。
她不知这场雨下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蹲了有多长时间,反正等雨停了,马路上已经趟水了,她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雨水都漫过她小腿肚子了。孩子们都出来打水仗,浑身精湿。“炝锅准是跟别人好了。”她坚定不移地认为,早就听说单位里有好几个闺女总冲他挤眉弄眼,她一直没往心里去——她太马虎了。她突然间自卑起来,女的甩男的,那是正常的,要是女的叫男的甩,传出去,那个女的脸往哪儿搁?怕是死的心都有。她们街坊就有一个二姐,对象把她蹬了,还踹了她一脚,二姐当天就跳了海河……幸好,桃儿跟她的情况略有不同,她跟男方没有确定关系,两边家长也没见面。
回到二姐家,瓜儿跟果儿都不在,她好歹擦一把,把湿衣服脱了,就钻被窝里,蒙上了脑袋。她警告自己:第一不许哭,第二打今天起,再也不跟男的罗罗缸了,把心思都搁在工作上。可是,她的眼眶还是湿了,炝锅在她心里所占的比重比她想象的要重,要重得多。反正也睡不着,静下来又总是胡思乱想,干脆,起来洗衣裳,她把她的和俩姐姐的衣裳都归拢在一块儿,打上胰子,使劲儿搓起来。她俩姐姐回来,都纳闷,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好么眼儿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们想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你摔了什么揍了什么惹什么祸了?”瓜儿问她。“要不就是看上什么料子,兜里又没钱了?”果儿也问。桃儿气不打一处来:我桃儿是这么没觉悟的人吗,整天就仨瓜俩枣地算计?桃儿真想把她们俩按在木盆里,谁叫她们隔门缝儿看人,把人看扁了的!俩姐姐躲里屋,一通瞎猜,平时懒得揪筋的桃儿,怎么突然勤谨起来了?瓜儿的判断是,要不是她惹了什么祸,惦记着立功赎罪,就是失恋了。“上回,你失恋,不是俩月凡人不理,光是织毛活儿?”果儿的猜测是,要不是她想伸手借钱,就是有人跟她求婚了,她拿不定主意。“你结婚前的半个月,不就总是叠被晾褥子,一天倒腾好几回……”没等桃儿跟她们翻脸,她们俩就矫情开了,你兜我的老底儿,我揭你的疮嘎巴,直到桃儿嫌烦了,冲她们嚷嚷:“你们还有完没完,就不会帮忙投两遍?”俩姐姐才赶紧捋胳膊挽袖子,跟她一块儿忙活。桃儿说:“人家就是想多做点儿家务,叫你们轻省轻省,你们倒好,还这么脏心烂肺。”把俩姐姐说得直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跟她赔不是。桃儿哼了一声,顺手将已经洗完的衣裳又扔盆里,搓起来,俩姐姐相互挤咕挤咕眼儿,一把将她揪起来。“桃儿,你甭跟我们装蒜了,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桃儿不说,绝对不能说,说了就忒现眼了,一口咬定:“什么事儿也没出!”俩姐姐见硬得不行,就来软的,摽住她的肩膀,慢声细语地说:“桃儿,告姐,究竟怎么了,姐姐一准给你撑腰。”
桃儿软硬不吃,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瓜儿问:“是不是跟那个厂长的外甥儿吵嘴了?”她说的是向凯。上次向凯来家里,瓜儿遇见过。桃儿使劲摇头否认,真是,这一程子,她脑子里光围着炝锅转磨磨,居然一点儿都没想起过向凯,不想也好,男的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差不多,要不理就全不理,顶不济姑奶奶当一辈子坐家女,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她对她们说:“往后少在我跟前提搞对象,我没兴趣。”虽然她守口如瓶,却还是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俩姐姐吐吐舌头,什么都明白了。“好啦好啦,我们不再提了,叫你一个人柔肠寸断吧。”她们说。
“你们别替我走脑子了,先瞅瞅你们自己的屁股擦净没擦净!”桃儿刻薄地说。
这话居然把俩姐姐给说傻了,很是下不来台,老半天都没还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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