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迹

作者:阿来

桑蒂尔基醒来时,河水轰轰的声响颤动着,扩散着,正从容不迫地横过屋顶。塘火早已熄了。白茫茫的银河悄然横移。他摸索着打好绑腿,绑好弹带,提了枪走出门去。脚步还有些飘浮。他用力咳嗽一声,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周围几丛柳树朦朦胧胧地给人一种极其虚幻的感觉。

更高一级的山脊上,衬着明亮的天底,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往后张望一阵,复又往上攀登了。他断定这个人并没有发现自己。他回望河边平地上的村寨,线路维修站、林区派出所、新修的白色佛塔呈三角形摆开,三角形中间便是十数家村民的寨楼以及自己那低矮的木屋了。中间的建筑都很古旧了,模糊一团分不出轮廓。不知是哪一座石楼上射出一束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他想刚才那人已经走远了,才又起身往上攀登,并想那人是谁,会不会在半路阴湿的树林中拦截自己。那片林子解放前可真是个盗匪出没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失财丧生。现在林中厚厚的苔藓底下还时时露出正在朽腐的白骨。解放后据说是太平无事了,但那里发生的一件事是和自己有联系的。母亲因病谢世时,桑蒂仅仅十岁,哥哥十五岁。母亲临终时,哥哥正在县上念中学,每月从助学金中挤出钱给弟弟买作业簿、墨水、铅笔,托人捎回家来。哥哥念书很用功,母亲临终他也不知道。病重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拜托了老所长叫哥哥回来。那年冬天很冷,到学校时,桑蒂的哥哥正在校内背风的走廊上背课文,清鼻涕挂得老长。老所长把自己的棉帽给他戴上,什么也没有说,跺跺脚转身走了。回村正赶上母亲拉着桑蒂的手,桑吉在,桑吉的妹妹阿满也在,据说服务员那冷面公主也在门口呆了好久;赶上听桑蒂母亲拉着桑吉母亲的手说:“桑蒂是在松林口树下有的,那树是伞一样……”便再也不能言语,眼睛瞪着儿子,又瞪着八岁的阿满。那意思人人都明白了。桑吉母亲使劲点头,阿满也不知所以地点头。母亲挂着微笑的脸上血色慢慢褪尽了。小孩们都被赶出门去。再被召回时,寨里许多男女坐在小屋的泥地上念六字真言,但都不敢念出声来。夜里,这些为死人悲哀或为其它事情悲哀的人们,仍袖手拱肩,坐了一地,那么多嘴唇迅速无声地翻动。有酒壶在汉子们手中传递。女人们则啜泣出声。那一夜他睡得很好,老所长把棉衣披在他身上,便悄然离开了。半夜醒来,女人们的哭声中,那白色的尸床仿佛在漂浮,汉子们的诵经声也渐渐高涨起来。

自那时开始,一种没有指向的仇恨,是对那不明身分的父亲,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他自己至今仍然不愿意深究。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造就自己与哥哥的男人稍许有点责任心,母亲也不会因操劳过度,贫病而死。

他回身又望望河谷中的村寨,依稀看见那悲哀仍在缭绕。他想这时哪怕遇见那人的鬼魂,他也会掐住他的脖子,叫这个畜生再死一次。树木间张开的蛛网不时兜在脸上,他加快了步子。

山路更陡了。他停步紧紧靴带,再往前走。“它们在前面等我。”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是指猎物还是别的什么。譬如运气带来的命运转折,三十年积恨的发泄,或者从一个纯洁的女神眼睛的湖水中照出自己的那种彻悟……他脚步渐紧渐快。从那步伐上便显出他作为一个猎手的老练了。全部脚力此时都被运注于前脚掌上,落下十分轻快,踮起更是迅疾,后脚跟并不点地,这样,坡道上步子也能像平地上一样轻快,而且绝少发出声响。他十分满意地感到小腿上那大块肌肉节奏分明的律动,同时侧耳倾听任何一点随时可能传来的响动。

而森林里却没有任何响动。

四周黝黑一片,回身望望,刚才在星光下隐约可辨的河谷地又掩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翻腕看表,夜光表盘上显示才三点多一刻。他知道自己这是起倒夜了。这时会有什么野兽出来?步子慢下来,并发出懒懒的啪哒啪哒的响声,并且不在意地踢滚石子,踩断枯枝。这时,不再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向山林屏神谛听,而是山林听这条粗野汉子的焦躁的心声。真正的奔忙还在天亮以后,那时得像狗一样灵敏、鹿一般善跑。现在得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

“不顺的人什么都不顺。”他解嘲似的嘟哝一句。眼前这种错误不是有经验的人所应发生的。山中的六、七、八月,天气一到晚上都十分晴朗,半夜刚到,银河便纵贯在山峡那一线天空中央,星光灿烂。那时,雾还在河面上蓄积,不及向四外弥漫。星光辉映的峡谷山地,就像黎明的朦胧时分。这时,许多人便匆忙起身上山,打猎、采药;睡别人女人的夜游人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挣脱女人有力的搂抱。路被雾气重重包裹。周围重新又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之后,才是慢慢到来的黎明。这在本地人口中就叫起了倒夜了。这句话起初被译成汉话时,许多汉人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今的女大学生小时就撇了嘴对父亲说:就是起得太早的意思。上了大学回来后,却又搜集了许多这类话记到一个小本上。这被寨子里的乡亲们当成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传说。这次,倒轮着桑蒂撇嘴了。

桑蒂尔基把背靠在树干上,抱了枪,准备睡去,但睡不着。

垂在胸前的脑袋里充满了肺叶扩张的呼呼声,心脏的跳动声也相当清晰,太阳穴上的脉管也相应跳荡,震荡一直传到耳底,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响。猎人不可以听见那么多声音,特别是自己心里的声音,这是老人们许许多多奇怪的说法之一。不要听见天空以及森林的声音。猎人不是修炼五百年而后登上仙位的人。修行人才倾听各色声音,那些有神谕的声音,并看到声音,品味声音。

愈是想到这些,愈是难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谛听。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说的那样,这种癖好就不该在自己身上。读了几年书,又教了几天书,谈崩了一两次恋爱,现在过上了这种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体面生活倒给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细腻的毛病,这是没事干的人找来苦恼自己的毛病。这种癖好若是在康若松身上那倒是挺合适的。

哥哥康若松说过:“在这些声音中,我们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

“就是自己忘记了自己。”

“能吗?”

“得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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