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白皮书

作者:李佩甫

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在爸爸领我再次上法庭的路上,我看见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时间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烂肉,人们正在抢吃时间。

大街上有很多的鲜艳,那是一种带肉味的鲜艳。颜色在街面上行走,五颜六色在街面上幻化成冒着人肉气味的冰激凌,这是夏天里的冰激凌,夏天的冰激凌销路很好。还有屁,屁也销路很好。报上说,屁是人类颜色的副产品。颜色已经进入人们的內脏,人们已经离不开颜色了。颜色是时间的衣裳,我知道颜色是时间的衣裳。颜色在路上走的时候能发出“憲憲窣窣”的声音,那就是时间的声音。人们坐着车赶时间。凡是坐车赶时间的人,都是拥有时间的人。只有占住了时间,才去赶时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什么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那时大家都拼命去猜,有很多同学都说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橡皮筋做的绳子。老师说,错了。其实老师才错了。那就是一根绳子,时间就是一根绳子。对于不需要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绳子是什么?我一点也不需要时间,我要时间做什么?我也不要上法庭,我上法庭干什么?可我得走,路上的人都在走,我也得走。爸爸也是不愿上法庭的,可他也在走。爸爸说,走。我就得走。

在夏日的鲜艳的大街上,只有树是陈旧的,马路边的树反而显得很陈旧。树上挂满了人们呼出来的废气,挂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油烟,树上还挂着人们吐出来的脏话,因此,树上已没有树的气味了,树上全是人味。树上嫁接了许许多多的人排泻出来的东西,所以树一直不说话,树是怕说出入话来,树害怕说人话。

我还看见了很多数字。空气里有很多数字,天空里排满了一行行的数字,那是电波,我知道那是发射出来的电波。那些数字也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见那些闪闪发光的、能变幻出很多颜色的数字。这些数字不时发出“嘀嘀嘀……”的叫声。这叫声有时会从人的裤腰上窜出来,这里“嘀嘀……”那里“嘀嘀……”空气里到处都是“嘀嘀……”一排排一行行的“嘀嘀……”叠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报上说,城市语言正在更新,暗语已成了城市的主要日常用语。电波里的暗语像网一样撒在城市的上空:“13582,回话。”“74516,货已发出。”“27456,老地方见。”“36231,吻你。”“59428,小鸟飞了。”……人已经被电波挤扁了,人越来越薄,人只能在电波的缝隙里喘气,喘一口被电波烤熟了的热气……

在去西城区法院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位老人,那坐在树下的老人。这是一个卖心的老人,看来他的心还没有卖出去,他的心鲜红如豆,却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一颗被旧日空气包围着的、唯一没受到电波干扰的心。大概是他的外表太陈旧了,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尘埃。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他在新时期里坐出了一个“小”,一个失去了时间标志的“小”。这个“小”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的笑里总是带着螺丝拧出来的气味。我能看到那股气味。我看到螺丝一丝一丝地在他的笑里动着,动出一片沙沙的喃喃自语……

他说:“……月牙儿……”

他说:“……极限强度……”

他说:“……红纸……”

他说:“……走了……”

“月牙儿”是灰白色的。我看见月牙儿了。这是一弯湿漉漉的月牙儿,月牙儿上长了一层发霉的绒毛。月牙儿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一间的带有铁窗的房子,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是人,我知道那是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看清那是二十年前的两个人。他们两个合抱着那棵大树,脸对脸在树上铐着。一个瘦弱的声音说:

“我想尿,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想尿……”一个粗壮的声音说:“尿就尿吧,说啥球哩!你没尿过裤裆?就隔着一层布……”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可尿了,你别嫌臊,我没有办法……”粗壮的声音说:“你有福啊,看起来你是个有福人,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尿过裤裆。”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粗壮的声音说:“这一次你是活该!谁叫你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搬你打的坯了。我搬你的坯了?我用着搬你的坯!”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说了。”粗壮的声音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要是不打我的小报告,我就不会打你。一风吹倒的人,我打你干什么?谁叫你好打小报告。”瘦弱的声音说:“其实,不说也是一样,不说完不成任务也一样要罚……”粗壮的声音说:“那不一样。你不说,我也不会揍你。我不揍你,就不会把咱俩铐在这儿……冷呵呵的找罪受。”瘦弱的声音说:“……那月牙儿真好。”粗壮的声音说:“好个鸟!那又不是你女人,有啥好的?”没有声音了,这一会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弯月牙,一弯很冷的月牙儿亮着,月牙下是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片刻,粗壮的声音说:“唉,你怎么不说话了?说说话,说说话暖和些。”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你说吧,说什么都行,下顿饭我给你一个窝头……”瘦弱的声音说:“你叫我说什么?我不想说。我就是说话说出的罪,你还让我说……”粗壮的声音说:“你不是要纸么?一个窝头再加一张擦屁股纸,白纸,行了吧?”瘦弱的声音说:“你真想听?”粗壮的声音说:“说吧,说吧。别他娘的卖关于了……”瘦弱的声音说:“我说个谜语吧:牛挂寺门前,两人伴木眠,谢字出身去,火烧西土边。你猜吧。”粗壮的声音说:“猜不来。鸟!别弄这酸叽叽哩。你是什么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还说这种酸不叽叽的玩意!说点有意思的……”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粗壮的声音说:“去球去球。你就不会说点有意思的?!说说你女人,说说你女人……”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好,好好,你随便吧。只要说就行,你说你说……”

“极限强度”很新鲜,“极限强度”还没有在时间里发霉。“极限强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甜面包味,是那种很有嚼头的小面包。我看见那声音了,那声音是在一片黑暗里发出来的。这是一栋宿舍楼里的一个单元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声音在游动。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黑乎乎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人……声音却是两种,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高昂,一个渺小;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唯唯诺诺……

一个说:“147,站好,你给我站好”。

一个说:“是是,我站好,我老实……”

一个说:“低头!”

一个说:“是是,我低头。”

一个说:“不叫你说的时候,你偏说。现在叫你说了,你说吧!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

一个说:“是是,管教,你多批评,你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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