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五月,同样的残春将尽。我从床上醒来,韩冰已经下楼去了。现在,天才刚刚亮,窗帘在风中翕动,泛出路灯的杏黄。有一些细细的雨点打在毛玻璃上。床头柜上的那面镜子显然已挪动了位置。镜子边散落着几枚辅币,一把牛角梳缠绕着一缕乌黑的发丝,蓬松着,在风中拂动。
那束玫瑰花插在白色的长颈瓶中,搁在窗台上,朝向街道一侧的花蕾显得豁亮而清晰,更多的花朵依然沉睡在阴影中。
我想,也许就是韩冰下楼的脚步声将我惊醒了。它是那么的急促,杂乱,预示出一场约会或郊游已过了出发的时间。接着,我听见了楼下公共防盗门的响动。钥匙插入锁孔,那声音冷冰冰的,伴随着一阵悠长尖叫,令人联想起……
而床上缎被的一角已经耷拉在地板上,她刚刚换下的一身内衣裤、一双袜子、一条腰带乱七八糟地扔在墙边的沙发上。屋里弥漫着一股香水气息,按动香水的活阀而发出的“刺刺”声似乎尚未完全消失。
假如此刻我拉开窗帘,从七楼探身向外,就能看见韩冰站在路边的灰蒙蒙身影一辆白色的小型面包车停在站牌下,车灯亮着,司机嚼着口香糖,一只胳膊搭在窗外,他正和韩冰说话。
而副驾驶则仰面躺下,钻入车底,大概是在检查漏油的油箱,扳头“橐橐”地敲击着底盘的螺丝,那声音就像是从附近的一个轴承厂传来的,在寂静的街头发出回响。
车窗的玻璃拉开,露出一张张陌生而面目不清的脸。韩冰没有立即上车,也许还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现在,街道两边空空荡荡。梧桐树的浓荫和斜斜的细雨给路灯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平板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菜场的铁栅栏门里缓缓出来,赶往郊区的菜园和花圃。马路对面的一条长的弄堂里,一个穿格子呢西服的中年人正朝韩冰挥手致意,他手中拿着一根两米长的棍状物,裹着塑料皮套,像是钓鱼用具,又像是高尔夫球杆。
而在另一个方向,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人从厕所里出来,肩上扛着相同的用具。这三个人只是略略朝韩冰点点头,就先后上了车。看来,他们都不是韩冰所要等待的那个人。她背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首饰包,显得局促不安,不时地抬腕看表。
直到司机按响了喇叭,姗姗来迟的瘦高个儿才开始了狂奔。他戴着一副墨镜。当他气喘吁吁地跃上路基,尚未在站牌下站稳,韩冰就当胸捶了他一拳,好像在抱怨他来得太迟。而瘦高个儿则随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歉意。有一点,我看得十分真切——她在上车前,似乎有了什么预感似的,扭过身来朝我这边的窗户张望,仿佛担心我正在暗中窥探。戴墨镜的人在她的腰部推了一把,他们一起上了车,自动门随后就关上了。
在发动机声中,那辆面包车徐徐驶离了站牌。一阵尾烟过后,路面上留下了一摊浓黑的油斑。
我回到床上,再一次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在若即若离的睡意中,我的意识仍停留在黎明的林荫道上。似乎还能闻到驶离汽车所留下的汽油味。
我知道,即使把刚才出现的一幕反复咀嚼,你也不能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因为你能够看到的毕竟有限。
实际上,作为一个观察者,我们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并不理想。你所观察的对象从根本上说是杂乱的,晦暗不明的,有点类似于照相用的暗房。假如,有一束光偶尔照亮了暗房的一角,你也只能看到某个局部——在光线下被呈露出来的那个部分。
假如韩冰不是时常都带回那些令人不安的花卉,如果不是某个深夜的电话铃中传来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如果韩冰不是在电话中被对方的俏皮话逗得前仰后合,一遍遍地请求对方:星期天,星期天怎么样?你不能太心急……我也许连这点亮光也看不到。当然,盘问往往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使线索越理越乱,因为语言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在想,他们若是到郊外钓鱼,用不了两小时,他们所乘坐的汽车就会出现在乡间的湖畔公路上。我看见这些人从车上下来,打着哈欠,穿过一排一排的小树林,在湖畔的草地上安营扎寨。
长长的钓竿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卧伏在水面上。我看见韩冰正在向湖面打鱼食。锯末谷糠或麦皮在水面上散开,激起一轮轮涟漪。由于用力过猛,她的一只脚深陷在污泥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钓鱼的过程,一般来说并不复杂,鱼食的芳香触动了鱼群的嗅觉,它们聚拢过来,热热闹闹地你推我挤。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的鱼讯。快感开始在你的皮肤下、发根处酝酿,并汇集于小腹……鱼群在诱饵边逡巡,它们并不急于吞下蚯蚓,而是轻轻地触碰它,观察它的反应。这时,漂浮在水面的鱼浮开始微微颤动。你预感到喜悦正在来临因而方寸大乱。你凝神屏息,调整好肢体的位置。深呼吸,准备迎接……鱼儿现在进一步试探,仍然保持着耐心。不过,鱼浮晃动得更厉害了。
在通常的情况下,鱼类即使意识到了可能会有的危险,仍然会孤注一掷。当它不计后果,扑向粉红色的猎物,它的脑子里闪过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管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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