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前,胡念之给小唐列出一张清单:什么时候起床、哪个点儿休息、饭后多久去散步,一日三餐吃什么、营养如何调配,怎样防止哮喘、治疗心脏的药如何吃,洗澡水温多高、每天衣服怎么换,手机别忘了及时充电,固定电话线几点拔掉、几点插上,这样既不影响母亲睡眠,又能保证他的电话打得进来。小唐说,好啦胡老师,奶奶的事我记得比自己生日都清楚,您就放心地出差吧。胡念之又给了小唐三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才拎着行李箱出门。
母亲穿着白衬衫坐在院门口,背后是长满爬山虎的院墙。一白一绿,还有一头白发,瘦弱的母亲让胡念之有种她即将羽化登仙的心疼。每次他出门前,母亲都会在门口送他;他回来,母亲也常在巷子口迎他。但母亲从不说她在迎送,不过是碰巧赶上。胡念之也不说破。母亲摔断左边的股骨头后,他给母亲定制了一个带拐杖的马扎,玻璃钢的材质,很轻,站起时可做拐杖,坐下了能当马扎。母亲喜欢马扎,在门外和巷子口迎送他和姐姐都坐在马扎上。
“几天就回来。”他对母亲说。
“走你的,”母亲摆摆手。干瘦的手面上骨节、青筋和老人斑都很清晰。“不担心。小唐在。”
母亲七十九岁摔第一跤,胡念之做主请了保姆。母亲不喜欢麻烦别人,父亲去世后一直独自生活,里外坚持自理。左股骨头摔断后,换了人造的,要静养、适应、做恢复训练,身边没人不行,母亲才答应请个保姆。小唐就是那时候来的。行动如常了,母亲又想自己生活。她养了十几只鸡,去鸡圈里捡鸡蛋,鸡网绊了脚,一屁股坐到鸡食盆上。陶瓷的鸡食盆没坏,右股骨硌断了。
摔过第一跤,胡念之就让母亲减少不必要的活动,比如养鸡。但母亲坚持,总得有点事干;自家养的土鸡好,小鸡蛋营养价值高,孙子在念书,头脑消耗大,都给孙子备着。第二跤后,又去医院拍片子,骨质疏松极严重,根本长不到一块儿去,还得换。八十一岁又换了块人造股骨头。独立生活无望了,小唐才留了下来。又是静养、适应、恢复训练,再到行动障碍不大,一年多过去了。八十三岁的母亲心气才降下来,不提一个人生活了。
父亲去世,胡念之就想让母亲住到天桥湾,房子足够大,小区环境也不错。母亲在运河边待惯了,没问题,天桥湾出来就是通惠河,水还在流,站在河边看燃灯塔更方便。母亲不去,就在张家湾的平房里。平房好啊,有个大院子,墙边蓬勃地生长她植了几十年的花。快五十年了,胡念之太了解老太太了,平常低眉顺眼,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主张定下来天打雷劈也没用。母亲不变,就得儿子变,好在天桥湾离这里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一周来七次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摔过两次,胡念之不敢掉以轻心,只要不出差,一周差不多真来七次,有时候干脆住在张家湾。
还睡自己的那间屋。父亲去世之前房子翻盖过。照胡念之和姐姐的经济实力,原地拔起座楼,不过清一下嗓子的事。胡静也,中关村最早一批 IT女将,自立门户做了公司,现在身家到底多少个亿,做考古的弟弟完全没概念。胡静也问父亲,要多高多大?父亲说,听你妈的。胡静也咕哝一句,又是听我妈的,这辈子您就不能听自己一回?父亲呵呵地笑,过日子嘛,又不是打仗,要你死我活。爷儿仨看马思艺。马思艺说:
“原地,还是平房。”
母亲马思艺,在这个家里,发言通常都是结论性的。她不强势,也不是因为话少,而是因为有主见,且有承担这一主见的勇气与无畏。她的无畏也沉默,从不咬牙跺脚喧嚣作态,她就那么低眉垂首地迎接,承担时也像在妥协和逃避。这姿态如果你看懂了,便有惊心动魄的力量。胡静也不喜欢母亲这一点,更不喜欢母亲冒犯日常的决定。比如,父亲去世后,母亲突然说,当初户口本上的名字弄错了,意写成了艺,她想改过来。胡静也想,已经错了这么多年,将错就错随它去吧,又不耽误吃喝拉撒。母亲坚持要改。胡静也不能理解,名字就一个代号,犯得着么。到中秋节,姐弟俩两家来跟母亲吃团圆饭,老太太又提起来。胡静也不高兴了。年轻人折腾一下,捏着鼻子勉强能理解,古稀之年还来这么一出,就不是矫情了,是作。胡静也放下碗筷站起来,说:
“妈,我忙得要死,要改让您儿子去改。”
胡静也在“您儿子”三个字底下加了着重号。胡念之看见母亲的脸色微微一变,瞬间又恢复正常。母亲说:“忙你们的,我自己去。”
胡念之说:“妈,周二不上班,我替您去。”
饭桌上只有胡念之和母亲能听懂姐姐的弦外之音。多年来,为父亲鸣不平或者发泄对母亲的不满时,胡静也在弟弟面前都会自动把母亲转换成“你妈”,在母亲面前会把弟弟称作“您儿子”。
“不是你妈么?”小时候胡念之还会怼姐姐。
“是啊,”胡静也说,“可是我还有爸爸呀。”
胡念之就不吭声了。很多年里,这都是胡念之的伤疤,他自卑的源头。他对当下的兴趣越来越小,他害怕面对眼前;那就往过去走,那些古老的、遥远的事物更让他坦然放松。那些人和物跟他没关系,所以不会伤害他,他不必心虚和自卑。从小到大胡念之都是尖子生,高考成绩可以进北大任何一个文科专业,但他选了最冷门的考古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他长舒一口气,眼泪涌出来,后半辈子安全了。
从小就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不是他爸的儿子,差不多整个张家湾都知道。反正他觉得只要别人看见他,眼神立马就不对,闪烁出暧昧的光。包括他的名字。父亲文化不高,他和姐姐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念之,一听就是有所指:念谁呢?肯定是念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据说因为这件事,父母差点离婚。从他断断续续得到的消息,拼凑出来大概是:母亲三十四岁时,遇到一个水利专家,怀上了他。那个专家也就是闷头睡了几觉,完事拍屁股走人,再没出现过。等他出生了,大家发现他长得既不像马思艺,又不像胡问鱼,眉宇间却有去年借宿本地的水利专家的影子,传闻就长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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