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别急,吸根烟提提神,俺就接着讲。那会儿,俺带着白圣韬出了枋口小学,找洋碱的家伙刚好回来。一瞧他那副熊样俺就来气,脸上血拉拉的,大金牙也掉鸡巴了。(他)说话跑风,嘟哝了半天,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杨凤良的手下也去周扒皮家里抢东西了,那些人不光抢洋碱,还抢鸡。他们刚好撞到了一起,随后就开打了。俺问,他们有没有问你拿洋碱干啥?他说,该说的话都说了,可那些人就是不松手。俺立即提高了革命警惕,问他到底都说了啥。他说,他给他们说了,洋碱是给肇将军取的。他们就问他,肇将军要这洋碱干啥?他说,是给教书匠尤郁先生用的。他们又问,尤郁先生用洋碱干啥?他就老老实实告诉人家,说尤郁先生好像要出远门,想穿得干净一点。咯噔,俺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这个蠢货的死期到了。

俺对他说,欺人太甚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跟老子走一趟,指明是谁打了你,老子替你出这口恶气。他立马给俺磕了个头。俺让他在前面带路,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因为走得急,俺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是一根顶门棍,不粗不细正合手。快到他挨打的地方时,俺对他说,唉,你还得再受点委屈呀,只丢一颗大金牙,有点说不过去,你再少流点血吧,这样老子就可以把那家伙揪出来,以军法处置。他以为老子是想再敲他一个门牙,就乖乖地闭着眼,张着嘴。好样的!俺说了一声好样的,瞄准他的脑壳,举起木棍就砸了过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镇压反革命,要打得稳,打得准。俺就是这样做的。活干得漂亮极了,他一声没吭,就见了阎王。

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干完这个,俺就去找了杨凤良。俺要让他知道,他的手下杀了人。白圣韬不愿和俺一起去。俺狠狠瞪了他一眼,啥?不想去?不想去也得去,(干)革命工作哪有挑三拣四的。他理屈词穷,只好跟俺一起去了。前面说了,杨凤良和那个小婊子住在菩提寺。俺在路上杀人放火的时候,他正和小婊子在菩提寺里关关雎鸠呢。俺把他叫了下来,给他说,大事不妙了,出事了。他说,出啥事了,是不是重庆又来人了?俺说,那倒不是,是你的人把俺的人打了,俺的人现在正准备闹事,俺刚把他们哄下,赶紧跑来和你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他吸溜了一口冷气,问谁干的?吃了豹子胆了,敢跟肇将军过不去?他看见白圣韬站在旁边,就问俺,这人是……俺没说那么多,只说是个郎中,是俺请来给那个挨揍的倒霉蛋治伤的。俺对杨凤良说,有一句话,咱弟兄们事先得说清楚,这事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尽量把它处理好,不要闹大。不然,传到上面去,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还说,你知道,吃军统这碗饭的,多多少少都跟上头有些关系,据俺知道,死去的那个弟兄姓胡,是胡蝶的老乡,而戴老板和胡蝶又有一腿。胡弟兄是来基层锻炼的,早晚会爬上去的,现在倒好了,革命尚未成功,他却不明不白死了。这事要是查下来,你和俺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狗日的吓坏了。那会儿,他正系着皮带呢,手一松,裤子都褪到了脚后跟。他问俺该怎么办。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对狗日的说,顾不上跟你商量,俺初步想了一下,有这么三种办法。一种呢,是把这事安到葛任头上,就说是葛任干的,葛任想逃跑,俺的弟兄在旁边阻拦,葛任冷不防给了他一棒,把他打死了。这样给戴老板好交代,说不定戴老板还会给他弄个烈士当当,光宗耀祖。杨凤良一听,连说妙妙妙。俺说,妙倒是妙,可谁都知道葛任是读书人出身,还病恹恹的,手无缚鸡之力,下手不会那么重。再说了,上面要是知道葛任差点跑出去,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是啊是啊。俺说,第二个办法,就说那家伙去民众家里抢东西,被民众发现了,民众把他打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只要把那个老乡拉过来毙掉,就可万事大吉了。不好的呢,要杀就得再费点工夫,拔草除根,满门抄斩,不然后患无穷。他说,这一条可以考虑。然后他就问俺第三种办法。俺就说,这第三种嘛,就是把闯祸的弟兄弄出来,由俺处置。他低头想了半天,问怎么处置。俺说,将军尽管放心,俺只是把他看管起来,给弟兄们有个交代,然后再故意卖个破绽,让他逃掉就是了。俺最后强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俺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他被俺的精打细算搞糊涂了,当场就上当了,提上裤子就去找那个家伙了。还说,不要俺费神,他去把那个家伙捆来就是了。

也就是吸根烟的工夫吧,杨凤良就把那个倒霉蛋捆来了。那家伙高额头,深眼窝,完全是一副娃娃脸。他牛×得很,过来就喊,锤子!谁找老子哩,净耽误老子睡觉。俺听出他是四川人,就对他说,龟儿子,老子找你。俺拉住了他的手,说,找你问问情况,一会儿就送你回去睡觉。你贵姓啊?他说姓邱。俺没听清,还以为他姓球。你到底姓啥?这一下他改了口,说他姓范。鸡巴毛,一会儿姓邱,一会儿姓范,搞得俺一头火。到底姓啥?这么一呵斥,他就说他姓邱,是邱少云的邱。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说他叫邱爱华。俺和他边走边谈,左拐右拐,俺就把他拐到了出事地点。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人好像还没有死透,屁股还动着呢。俺问邱爱华,是不是你把这人打了。邱爱华还很牛×,仰着脸,脖子一拧,说,锤子!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会儿,杨凤良也在旁边,他对邱爱华说,看好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胡说。我命令邱爱华好好看看。邱爱华蹲下来,只看了一眼,就瘫到了地上。鸡巴毛,原来胆小鬼一个,那些花红柳绿的脑浆,一下子就把他吓晕了。

俺让白圣韬架着他往河边走,那里很偏僻,有很多树。杨凤良不知道俺要干啥,也跟着往河边走。走到河边,俺让白圣韬把那四川兵放了下来。白圣韬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说,将军,这家伙真的昏过去了,要不要抢救。杨凤良一边骂那家伙经不住事,一边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娘那个×,有啥好瞧的。俺在心里骂了一声,就动手了。本来,俺不想开枪了,想着悄悄弄死算了,可为了早点结束战斗,俺还是给了他一枪。别担心,同志们,只要不响第二枪,就是有人听到,也会以为是擦枪走火。俺先喂他吃了颗子弹,又朝他的心窝捅了一刀。接着又朝他的脑袋闷了一棍。扑通一声,他来了个倒栽葱。俺给了他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踩住了他的蛋。同志们,你们听到过人蛋给踩碎的声音没有?响得很,叭叽,就像踩碎了一个气球。随后,俺紧跟着又来了一脚,一下子把他踢飞了,飞进了白云河。总的说来,活儿干得漂亮极了。至于那个四川兵,俺当然也不能放过。干掉了杨凤良,俺发现他还躺在地上,便顺势戳了他一刀。他咕哝了一句四川话,妈哟,你啷个杀俺噻。头一歪,就死鸡巴了。

好,俺接着讲。干掉了那两个狗日的,俺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对,不是鸭绿江,而是白云河。在桥上,白圣韬问俺要到哪里去。俺说,去菩提寺。他说,别烧香了,还是赶紧去救葛任吧。烧香?烧啥香?整个一个封建迷信嘛。俺批驳了他一通,又教育了他一通,说,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是不是想跟霸王一样,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他哑口无言,只好乖乖跟俺走。同志们,那天晚上,当俺把杨凤良的那个相好从菩提寺骗出来,一刀捅死之后,白圣韬都吓呆了。

敬爱的同志们,俺当然没有放过那个小杂种,也就是臭婊子给杨凤良生的那个小杂种。留他干啥?让他日后反攻倒算,挖社会主义墙脚吗?革命群众一万个不答应!还是那句话,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斩草除根啊。那个小反革命细皮嫩肉的,既像豆腐,又像凉粉。往地上一摔,再踏上一只脚,他就成了一摊烂泥。留下破绽?你也太小看俺了,怎么会留下破绽呢。告诉你们吧,俺把他们全扔到河里喂鱼了。

你们问白圣韬在干啥?嗐,快别提了。他甚至比不上一条鱼,鱼还知道吃敌人的肉,啃敌人的筋哩。可他呢,竟然敌友不分,拉着俺的手,问俺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屁话!脑袋长在俺肩上,肩膀长在俺身上,俺怎么会不知道?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当俺把那一家三口扔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俺其实就是在创造历史。你提醒得对,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俺当然承认这一点。可不管怎么说,俺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吧?俺这人有两个优点,一是不耍花腔,二是从不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当然啦,同志们要是想给俺戴高帽,说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也不会有意见。俺可不是故意谦虚,一个革命者还能不做事?

随后,俺把杨凤良的手下召集到一块,在菩提寺开了一个小会。俗话说得好,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收税是从别人口袋里掏东西,向别人要支票,开会是往别人脑子里装东西,给人们开支票。所以说,要多开会,不收税。在那个会上,俺就向他们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俺先对他们说,杨将军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暂时回不来了,临走时让肇某照看一下弟兄们。以后,弟兄们有啥需要肇某帮忙的,肇某一定效劳,绝不亏待诸位。他的一个手下好像不大相信俺,问,杨将军是和谁一起去的。俺早料到了这一手,就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说,这属于党国机密,本来不该说的,可弟兄们都不是外人,俺就简单说说吧,杨将军是和邱爱华一起去的。他们先是迷迷瞪瞪地看着俺,然后,同志们请看,他们就这样突然脚后跟一碰,来了一个立正,举手向俺敬礼。鸡巴毛,反正吹牛不用交税,俺就把空头支票全都开给了他们,说,弟兄们在大荒山辛苦了,等回到了陪都,俺一准给诸位请功,人人有份。得到了这空头支票,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又是敬礼,又是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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