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话的时候,葛任面色红润,只是有点瘦。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还像上海大学的那个教授。这么说吧,如果不咳嗽,不咯血,他一点都不像病人。问题是他咯血了,我就不得不表示一下关心。我问他贵体安康否?他说,他在梦中看到过自己的肺,就像一块酱豆腐,但白医生和牧师却说那不像豆腐,而是像干酪,干酪样结核。我劝他认真治病,病治好了好继续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我记得很清楚,他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说,白医生反对他抽烟,可反正已是将死之人了,还是接着抽吧。他让白医生给我泡了一杯茶,说茶叶是阿庆带来的,好茶。阿庆很机灵,连忙插了一句嘴,说那是我让他带的。姥姥!就这一次,他的表现还算符合领导要求。
你看,当天的会晤可以说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外交惯例嘛。我记得葛任说过,老友相聚,莫谈国是。我说行,违者罚酒三盅。所以小姐,就像现在一样,刚开始我和葛任也只是寒暄而已。什么大贞丸啊、川田啊、川井啊、黄炎啊、胡安啊,有点海阔天空的意思。我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他说,这里很舒服,他对一切都很满意。他还反问我,你当初不是说过,这里比上海还舒服吗?你看,我多年前的话,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好使得很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对阿庆、白医生说,都给我记住,服务工作要搞好,硬件、软件都要跟上。接着,我就问葛任,是否见到了蚕豆。他说,他到处找过,因为现在的人都是外来户,不熟悉那段历史,所以没能找到。我试图安慰他,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么多年了,蚕豆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她与你迎面走过,你也不一定能认出她。他说,这怎么可能呢,蚕豆从小就长得很像冰莹,只要见到她,他一准能把她认出来。我趁机对他说,蚕豆也可能被人带出了苏区。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她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你不必担忧。他听了只是叹息。我就又劝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要养好了身体,你们父女团圆的日子多得很。
其实我本来是想对他说,蚕豆又不是你亲生的,姥姥,你费这么大劲犯得着吗?可我没说。因为说也没用。他到死都是个文人,摆脱不了儿女情长。我对他说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动用军统的关系网络,帮你找到蚕豆。可他说,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曾想在死前见女儿一面,一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二来可以给冰莹有个交代。现在倒好,书写不成了,女儿也找不到了。OK,他提到了冰莹,这正合我意。我本来也想借冰莹来劝降他的,可一直张不开口。我的孙女范晔常钻在卫生间里,唱什么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疼。谁让范晔胸口疼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葛任胸口疼是因为冰莹。还是那句话,儿女情长嘛。可出于外交礼节,我不便在他面前提冰莹。这会儿,是他自己先提起的,可不能怨我。我就赶紧对他说,我在陪都见到了冰莹。他听了一愣,问她到陪都做什么,是不是演出去了。我说了谎,说不是演出,而是为了打探他的消息。我给他点上一根烟,说,葛任啊葛任,你艳福不浅啊,看样子她依然爱着你呢。
他心有所动,这一点没能逃出我的法眼。我就趁热打铁,说,葛任兄,你何不随我到重庆去,与冰莹团聚呢。这么说着,我突然心头一亮,突然意识到,葛任之所以旧地重游,或许是为了追忆昔日的爱情。我前面不是说,他一和冰莹在大荒山有过一段幸福生活吗?他笑了,说,范老(老范?)啊范老,你终于亮出了底牌,你是来劝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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