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的自述还没完,但与葛任有关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整理完上述文字以后,我又另外找齐了丁奎保存的那几份报纸:民国三十二年6月1号的《逸经》,6月2号的《民众日报》,6月3号的《申埠报》,以及6月4号的《边区战斗报》。这几份报纸都涉及葛任之死。不过,此时距葛任之死(3月6日前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其中,《逸经》的文章最为全面。在同一天的报纸上,还有关于物价飞涨,小偷被抢;城垣沦陷,日军轮奸;车夫纳妾,妓馆八折;日军推进缅甸,滇缅公路被关;小儿路迷,少妇忤逆等等报道。关于葛任的那篇短文,发表在仁丹广告和保肤圣品乳酪膏广告之间:
近几日,报社同仁又再度忆起葛任先生。葛任乃青埂人氏,葛洪之后,其父葛存道先生,早年追随康南海先生。葛任曾留学东瀛,归国后参加了五四运动,后又至苏俄调查十月革命后之社会状况。盖因其有苏俄经历,故至大荒山苏区后,在中国布尔塞(什)维克内部节节高升。葛任先生经年著述《行走的影子》一书,殊为可惜的是,此书稿现已了无踪影。去年的今日,他奋袂执锐,与日寇决战,牺牲于二里岗,迄今尸骨未见。然,多日之前有传闻,葛任还活于人世,报社同仁无不欣喜。近日方知,乃指葛任先生精神永存。呜呼,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他为自己一生划(画)了一个圆满的大写的句号,实为天下文人之表率也。
文章中的最后一句显然让当时的中央政府感到了不安。政府或许认为,文章中所说的“圆满的大写的句号”,是对葛任的代号〇号的暗示,暗指葛任并没有死于二里岗。所以,第二天的《民众日报》上,就刊登了如下一则消息:
记者今日拂晓获悉:国府正酝酿掀起学习抗日英雄先进事迹活动。无论党派,不分国别,只要为抗战而死,皆为国民之效仿对象。牺牲于台儿庄的张自忠、牺牲于衡阳的美国人弗兰克·施尔(Frank Schiel)、牺牲于二里岗的葛任、牺牲于黄石口的加拿大人诺尔曼·白求恩(Norman Bethune)……十人,为首批人选。
次日,宗布的《申埠报》,原封不动地转录了这条消息,并加了一个编者按:
1943年5月10日,美国记者赛珍珠(Pearl Buck)女士在《生活》杂志上发表《给中国一个警告》一文,指出“政府中的高压者比以前更高压了”,“中国人现已央求美国的援助应直接交付中国民众,用于民众之身,而不应用以资助某一党派集团”。现在,国府亟应此略,当为上策。
我从黄济世的《半生缘》中得知,这个编者按,正是出自宗布本人之手。顺便说一句,我查遍当时的报纸,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国民政府并没有掀起这场活动。
在6月4号出版的《边区战斗报》上面,我再次看到了黄炎的文章,题目叫《战斗的一年》。文章回忆了去年6月4号首次将托派头子王实味揪到大会上批判的情形。文章的结尾,葛任作为正面形象出现了:
过去的一年,是战斗的一年,胜利的一年。去年的今日,我们还在大会上批判揭露王实味的丑恶罪行,而今年的今日,我们已经将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托派人物,悉数打翻在地。整风的目标已经完全实现……实践证明,王实味乃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唯一的特长无非狡辩而已。前几日,我在延河边遇见田汗同志,田汗同志给我讲的一件事,使我对王实味的嘴脸有了进一步认识。田汗同志说,葛任同志牺牲前就对他说过,王实味的俄语差劲得很,却处处冒充专家,听不得同志们的批评意见。别人说一句,他就说十句。现在,他终于不得不闭嘴了……我们越是怀念像葛任这样的好同志,就越是憎恨王实味这样的人……同志们,我们虽然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我们还要继续提高警惕,认真学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革命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我还找到了昭和十八年(即1943年)6月6号出版的《朝日新闻》。在一篇题为《我是祖国的山樱》一文中,葛任的名字也出现了:
六月一日,是国际儿童节。记者日前在京都一幼稚园,参观了儿童活动。儿童为到场的皇军演唱了《我是祖国的山樱》。场面催人泪下。十七年(即1942年)今日,皇军在二里岗歼灭八路军头目葛任,赢得二里岗战役之胜利,乃我大东亚战争中一重要事件。八路的爱打游击。但今日截至记者发稿时,皇军龟山部已于华北石家庄一带,对八路军“毛驴小队长”沈福儒部实施围剿。愿儿童们的歌声,能漂洋过海,激励龟山部将士,赢得二里岗之后又一胜利。
我特意找到这篇文章,是因为其作者就是川井的妹妹代子。由此可见,川井并没有将他的大荒山之行告诉任何一个人。白凌告诉我,参加完希望小学剪彩仪式之后,在驱车前往白云河水电站工地参观的途中,她曾悄悄问起川井先生,为什么没有把葛任死在大荒山的消息传播开去。川井先生还没有吭声,范老就抢先替他回答了:“小姐,那还用问,他跟我们一样,也是因为爱嘛。”这句话很入耳,但有些笼统。所以至今我还不知道,范老所说的“我们”是谁,“爱”的对象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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