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是我的家。我并不固定地寄住在哪一家,只要是有火炉子的房间我就可以呆。这里出产煤,家家夜里都要留火,我就躺在灶角避寒,我夜里怕冷。
从那个阶梯下来是一大片低洼地,贫民窟就在这片洼地里。对于人们来说,这里是一个煎熬之地,就连小孩子夜里都睡不安。他们发出惊叫,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就跑到门外去了。他们在那些狭窄的巷子里跑呀跑呀,一停下来就冻僵了。他们的父母要待天亮才出去将他们捡回来。这些父母都是极黑极瘦的人,脸上只看见两个眼白在转动的那种。据我观察,他们夜里很少真正睡着,只不过是躺在床上假寐。虽然是假寐,却又有很多梦,不仅夫妇在梦里交谈,邻居与邻居之间也隔着竹篾织成的薄墙进行交谈。我一听谈话的内容就知道那是梦话。有时候,他们在梦里争吵,打架,但是他们身体并不接触,每一拳都是挥向空气中。
我忘了说房子了,房子全都是连成很长一排一排的那种。是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才将房子盖成这个样子呢?我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住进一家,就等于是同所有的人都住到一起了。每一家有一张大门,但里头的房间窗户又少又小,黑糊糊的。冬天里,我不太记得哪一家有火炉子,哪一家没有。如果我误入了没有火炉的那一家,那家的小孩往往拖住我的脚,不让我出来。我强行挣脱,把脚上的皮都擦破了。这些不烧炉子的家庭,大概是吃生的食物,所以他们才会这么野。
我和家鼠是在大白天结识的。大白天,房子里面也比夜里亮不了多少。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啃骨头,我以为是猫,就从灶台跳下,跑过去看。啊,不是猫,是一只家鼠,他比一般的家鼠要大一倍。该死的,他正在啃老爷爷的脚跟!我看见白骨森森,可是却没有血。家鼠很兴奋,“咔咔咔”地,身子颤动,仿佛在啃世界上最美味的骨头。这位老爷爷我很熟悉,他在屋后养了两头猪,现在猪在栏里饿得直叫呢。莫非他死了?我绕到床头看了看,他没有死,他正在摆弄他的老花眼镜。平时,他就戴着这副眼镜坐在屋门口,举着手里的一张纸,看那上面的图案,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脚后跟都被咬掉了,还怎么去养猪呢。家鼠终于吃饱了,回过身来看见了我,微微一点头,腆着大肚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我很好奇地想,他还怎么钻洞呢?这屋里可没有这么大的洞。但是家鼠并不钻洞,他慢吞吞地绕房间走了一圈,仿佛因吃得太多有点痛苦似的。他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想一想我都要呕吐呢。他走了一圈之后便发饭困了,靠着墙跟打起盹来,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用破布缠他的脚后跟,原来他早备下了破布做绷带啊。他将布条撕得很响,看起来他很有力气。他缠啊缠啊,将那只脚缠成了一个大布包。猪们在栏里叫得越来越厉害,差不多都要跳栏了。他下了床,受伤的那只脚不穿鞋,就在地下踩。他居然到屋后喂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让家鼠咬开他的脚后跟?莫非那里头长了瘤子,他在让家鼠给他做手术?多么可敬佩的毅力啊!
再看家鼠,我发现他的身体明显地肿大了许多,连腿子都变得那么粗,是吃下的东西毒性发作了吗?他在睡觉。我感到很压抑,心情沉重地走到门外去透一透气。冬天过去了,那些在外头钻来钻去的小孩都不愿回屋,有的就睡在路边。他们的家长也不急着将他们捡回去,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小孩们反正又不用干活,除了跑就是睡,有的恐怕连白天和黑夜都不大分得清,再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独轮手推车队的到来。独轮手推车队推着粮食从小巷子里经过,轮子“吱呀吱呀”地叫,小孩们就全都跑过来,一辆车上坐一个,就坐在那些面粉上头,显出趾高气扬的神态。这些外省的车夫们憨厚地笑着,也不赶他们下去。听说他们是从冰天雪地的平原那边来的。搬面粉的时候小孩们就跑开了,父母们皱着眉头将门敞开,做出一副对粮食不感兴趣的样子。“北边天气好了吗?”他们问车夫。“还有一次寒流要来。”
一般来说,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们将我当作了家里的成员。不过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就注意到了我。他们将剩饭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吃。我对吃饭这事总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轻轻地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其实我吃得还是很贪婪的,连碟子都舔得干干净净。关于吃,无论哪一家都决不亏待我。他们吃什么就给我留什么,当然都是他们吃剩的那些。他们将我看作一个什么东西呢?我很少听到人们议论我,他们只用短句来表达对我的感觉:“来了吗?”“来了。”“吃了吗?”“还真吃得干干净净!”他们对于我是非常有感觉的,可他们决不愿意说出来,黑屋子里的简短交谈在我听来就如响起惊雷。我从地上跳到灶台上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的,他们注意到了,于是搬一张矮凳放到灶边。他们这么体谅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愿同他们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家庭骚乱,我指的是夜半时分孩子们引发的那种骚乱。孩子们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恶魔吓着了呢?对他们来说,家里是隐藏恶魔的地方吗?他们跑出去后就感到安全了吗?那种时候,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反复念叨:“回来啊,宝贝,你能跑到哪里去?”那些母亲的腿子都发抖,她们醒了吗?
曾经有好多次,我爬上那个台阶,想离开这个浑浑噩噩之地。太阳照射着,我背上的嫩皮都要开裂了。在大马路上,我居然没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干舌燥,只想找个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这城里哪里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墙全是玻璃,屋顶是某种金属,太阳光照在上面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个屋子啊,里面都有人在无声无息地走动,他们虽然穿了某种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却可以看见他们里面的内脏和骨骼。我推开一张玻璃门进去,立刻就感到走进了一个大火炉,涌动的热浪将我体内的液体都要蒸发光了。我慌忙回头往外跑,这时我就撞上了他——那只家鼠。家鼠警惕地把着门,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的皮毛油亮发光,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专为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记起来他是如何啃老爷爷的脚后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面交锋了。我装作没事一样走开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没事呢?我全身的皮肤都要脱落了啊。我听到许许多多回声在这个大厅里响起,震得我的头发晕。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抬头一望,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梦在夜里是躲在所有其它梦后面的。我就哭起来了。可我的两只小眼干干的,没泪。我快死了吗?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家伙。他们有时也擦过我身边,我闻到干爽芬芳的气息,感觉到这些人身上完全就没有液体,所以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被蒸干的问题。而我却很臭。尽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气仍然一阵一阵地传到鼻孔里来。这时我听到门响,原来是家鼠将门拉开了,我拼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么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样拉开门的呢?以他那么矮小的个子。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虽然被太阳暴晒,温度总算降了好多。有一个侏儒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接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边是火炉一样的玻璃屋,无处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神情很镇定,也没有谁出汗。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里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种类的人,还是人一进到那里头,就变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们的那个比喻:“贫富两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这里没法呆。
我埋着头走,撞着了一个路人,那人被我绊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见他朝太阳翻着白眼,口里说:“冷,冷啊……”他赖着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顾不得观察他了,我必须赶路,不然就会像他一样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后喊道:“你这个丑八怪!”我丑吗?我不知道,这可是新鲜事。
啊,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先到老爷爷的潲水缸里泡一泡,润一润皮肤。真舒服,真爽快!可是这两只猪,为什么哼个不停呢?又有紧急的事发生了吗?我走进老爷爷的房里,看见他正在缠他的脚。旁边坐着他的孙子,那孙子吵吵嚷嚷地说要看爷爷的伤口。那个瘦精精的小男孩,贼头贼脑的,我向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老爷爷一缠好,他又将他的绷带扯散,弄乱,还在地上打滚,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去死!终于,老爷爷将伤口包好了,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后面喂猪去了。男孩坐在暗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他看见了什么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来了吗?我听见老爷爷将猪潲倒进槽里的声音,还听到屋前有一队独轮车经过。这一家今天给我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应该换个地方休息。我这样想着,就悄悄地出了门,溜进对面那一家。
这一家不养猪,却养着一只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后,正在啃一个萝卜。他们平时用什么来喂他呢?黑山羊看见我就打量起我来,萝卜也不啃了。虽然他自己的脚被拴着,走不了几步,可他一点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来。我想起人们平时为我准备好的饭菜,都是在碟子里放得好好的,可是给他的却只有一个不新鲜的小萝卜。他就是为这件事自傲吧?
这家的主人在一盏电石灯下锉钥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钳。他飞快地锉啊锉的,雪亮的灯光照着他那张狰狞的脸,他就像一个鬼。一个木盒子里装着他锉好的钥匙,可能有几百片吧。这些铜钥匙都是开什么锁的呢?没看见过那些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锁。屋里有硫磺的气味,我开始打喷嚏,打了一轮又一轮,鼻涕都流到嘴里去了。最后,我终于习惯了。我没有到灶头上去,我就在那张板凳上蹲着休息。这时我听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谈话。女主人坐在暗处择菜,声音幽幽的,起先我还没看见她呢。
“我嘛,就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来了。管它是个什么,捡回来再说。”她声音里有点得意。
“你做得对。”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我本来都走出好远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脚一样。”
“那鬼就是我吧。”
“屋里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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