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贫民窟本身在城市西边的洼地里。当你走到化工厂的围墙那里时,就看见长长的阶梯了,从那上面下来,就是我们的贫民窟——一大片排成长列,挤在一起的简易屋子。以前我是寄住在别人家里的,家里有火炉的人家我都住过。然后,在一个阴郁的日子里,我无意中发现了地道。那一天,主家在我的饭食里面放了几枚毒蘑菇,被我发现了,我像难民一样匆匆出逃。那是半夜,家家门户紧闭,我也不敢去叩任何人家的门。我在寒冷中瑟缩着前行,却撞上了一只恶狗。恶狗要撵走我,我越跑,他在后面追得越紧。到后来我连路都不看了,跑到哪里算哪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掉进了地道。
我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是不习惯的,因为周围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生了眼睛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把自己当瞎子。起先静悄悄的,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假象,许许多多的小动物在这里掘呀,凿呀地忙个不停呢。最奇怪的是还有三个人坐在他们当中,这三个人什么活都不干,只是隔一会儿闲聊两句。我凑近去仔细听,听到他们在说两句极为无聊空洞的话。一句是:“修了房子就不用住房子了,住在野地里就是。”另一句是:“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三个人轮流重复这两句话。在此地,乱动是不行的,弄不好就撞着了一个家伙,而且这些家伙的身体都像铁一样硬梆梆的。我只好坐在地上不动。那只恶狗还在我头顶的什么地方叫个不停,即使隔得很远,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我向上看,看到尽头,的确看到一团朦胧的光,我就是从那个有光的地方掉下来的。
我蹲在这个黑地方,回忆主人和我之间发生的那件事。下午我正在灶台上睡午睡时主人过来了,他轻抚着我背上的皮毛,样子有点伤感。“鼠啊鼠,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沙哑着嗓子说。我讨厌他叫我“鼠”,我也讨厌他那种伤感的样子。据我观察,这个人一点男子汉的风度都没有,没事就坐在敞开的门口洗他那双苍白的脚,是一个对自己的身体着迷的家伙。我一般对人是不设防的,但这一次也许是有某种模糊的预感吧。谁会想到这个人竟会那么阴毒呢?他炸毒蘑菇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的柴堆上,我发现他的手在抖,苦闷的长脸上增加了几条皱纹。当时我还以为他要用毒蘑菇来毒老鼠呢,没想到我真的成了他所说的“鼠”。毒蘑菇埋在米饭的下面,一共有三枚,我一拨开米饭就看到了。他到底想些什么呢?以为我会乖乖地将它们吃下去吗?我以前就知道这个人很不厚道,连家里的蟑螂都要杀得一只不剩,但总的来说,他待我还是不错的。他是一个鳏夫,自己做饭,我住在他家,他就准备两份,不像别人家那样让我吃剩饭。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让他的态度发生了突变。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事,也许他只不过要让我知道他的厉害。一个坐在家里的害气喘病的老男人,能有什么样的厉害呢?下毒是怯懦的手段,不过我知道那种蘑菇只要一只就可以毒死一个人。所以他是决心要弄死我,所以我就逃了。这就是下午刚刚发生的事,而现在,我坐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处所等待命运的裁决。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始终在顽固不化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个人过来了,我虽看不见他,但能感到他踩在泥地上的重量。他停在我的旁边,说:“修了房子嘛,就不用住房子了。”我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就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他。没想到我刚一动挪,他就用手按住了我的背。他的力量很大,我只能趴在地上不动了。我脑子里闪过那句话:“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是人,我说不出话来。
他将我按在地上,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走神了,手也不知不觉地松了。我当然立刻就溜掉了。这里似乎是无遮无拦的平地,地上挤满了挖掘的小动物们。黑暗中我不断地撞着碰着他们,我感觉到他们的身体都很小,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动物。有一个家伙半截身子卡在自己掘的洞中出不来了,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俯下身去咬住他的一条腿,奋力一拖将他拖了出来。没想到这一来他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攻击我。毕竟我的身体比他大了几倍,我很快制服了他。我将他的头部往地下撞了十几次,撞得他不出声了才离开。我害怕再碰见那几个人,所以我很想隐藏起来,或者加入掘地的队伍也行。当我尝试同身边的小动物接近时,发现他们都对我很敌视。他们的态度似乎在告诉我: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被他们推搡着,被恶意地呵斥着,成了走投无路的家伙。每当我想蹲下来休息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家伙过来抢占了我的地方,奋力将我推开。为什么他们都对我的存在这么神经过敏了呢?我恐慌地抬起头来看那个地方,那一团光亮仍在那里,凝神细听,也还听得到那条恶狗的叫声。也许我该向上爬,回到那个地方去,当时,他并没有咬到我,怎么能断定他要咬死我呢?我现在后悔自己的鲁莽了,我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掉进了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曾在那些人家的灶台上度过了那么多宁静的夜晚,也许我是有点爱刺探,可这并不能成为我被逐出去的理由啊。再说那毒蘑菇,很可能也只是要恐吓一下我罢了,他知道我是很仔细的,我才不会闭着眼吃下去呢,唉,现在说这些也是多余了。
我终于被包围了,这些像铁一样硬梆梆的小东西一下一下朝我撞过来,撞在我的肚子上,脸上,脚上,我不断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越叫,他们就越用力,我都要痛晕过去了。后来那个人来了,那个人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肚子,说:“他一点都不适合住在野地里。”人一来,小动物们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个人为什么说这里是“野地”呢?明明是贫民窟的地道嘛。要真是一片野地,怎么会看不到天空呢?不管它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听出来他就是刚才那个人,我痛得不能动,也不敢动,不然他又会用那只铁一般的手按住我的背。“你看不见吧,”他说,“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你看不见我们。在这种野地里,你要眼睛干什么呢?给你,这是你的晚饭”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到我的脖子下,我抓起来咬了一口,立刻辣得流出了眼泪。它好像是洋葱,可又不太像。这个人在一旁说,这是我住的那家人家的主人给我送来的。那个坏蛋,居然还惦记着我呢。我心里盼望他多讲一点主人的事,可是他又走神了,他吹着口哨起身离开了我。我试着动了一下,身上的伤一下子都不疼了,是不是这洋葱的作用呢?我一边流泪一边啃洋葱,整个身心都感到一种痛快。啊,我必须干点什么,我要掘土!我用两条前腿很快地刨着,一会儿就刨出了一个坑。我停都停不下来了,弄得一身全是泥。我有一种幻觉,觉得会要刨出什么东西来,我每刨一下,都感到那个东西在我爪子下面弹跳。那是什么东西呢?快出来吧,出来就会知道了!
刨呀刨呀,尽管每一下都真切地感到有东西要出来了,但除了泥土,什么也没刨出来。我已经刨出一个洞了,下面的东西还在诱惑着我,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把那个东西揪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地记起先前钻进自己掘出的洞里出不来了的那个小家伙,我错误地领会了他发出的叫声,那叫声其实是极乐,而我却以为是痛苦。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神奇宝地啊,吸引了这么多的动物在这里挖掘!他们掘到了他们渴望的东西吗?那几个人又是在这里干什么的?刚才那一个不是将主人的食物传递给我了吗?也许这里有暗道通到上面的。糟糕,不好了,旁边也有个家伙在掘,啊,他将我的洞壁掘穿了,他到我的洞里来了!这是个沉默的家伙,我将他全身摸了一遍,我居然摸到他那肉乎乎的背上有一对坚硬的翅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我用力推,要将他推出去,可是他居然打起鼾来,他在我的洞里睡着了。既然我的洞和他的洞现在相通了,我就顺着摸过去。啊,这个家伙,他掘了一条地道——地道里的地道。所有的家伙都在掘这种玩意儿吗?我不敢走远,我感到很危险,因为地道里头有可疑的响声。也许是别的动物在附近挖,声音传到这边来了,也许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谁知道呢?我摸回我的洞里,同这个家伙呆在一起,这样有安全感一些。自从掉下来之后,我总是缺乏安全感。虽然掘地引诱着我,其实我还是不想往更深的地底去的,我不属于地下动物。
同这个酣睡的家伙蹲在洞里倒也不错,不会被别的动物推来推去了。我仰起脸来,又看到了那束光,我分辨出那地方好像有一张门,门开了又关了,朦胧的光线也微妙地变化着。我心里一下子产生出思乡的伤感情绪。躺在那些干净的灶面上是多么舒服啊,那种夜晚,奇遇源源不断……贫民窟抛弃我了吗?可是这里,不也是贫民窟吗?刚才的那几个人,不就是直接同上面联系着的吗?我想到这里时,忽然被一阵强烈的臭味打断了。啊,是这个家伙在放屁!这不是一般的臭气,这种臭气熏得我头疼欲裂!我气急败坏地跳出了洞子,恨不得杀了这个释放毒气的家伙!
他醒来了,他那对奇异的翅膀扇动着,他飞到了两米多高的空中。那臭气,也飘散开来。我想躲开,可是要么踩了这一个的脚,要么被另一个用力捅了一下,他们不让我离开呢。那家伙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砰”地一声落到洞里。他的屁倒是放完了,他好像又睡着了呢。“有的家伙最不安分,在梦里就可以起飞。”旁边那个人说。说话的人扇着一把蒲扇,像先前那家人家的主人一样在木盆里洗脚。“这是飞鼠,他有时在地下掘土,有时起飞。不过他飞不高,也就两三米高罢了。”那人又说,一边将洗脚水弄得哗哗响。这个人的作派使得我怀疑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莫非这附近还有房屋吗?被小动物们推着挤着,我只好又跳进我的土洞。我有点昏昏欲睡,就伏在飞鼠的背上休息。我摸着那一对薄薄的硬翅膀,心里想,如果他再起飞,我就到半空同他一起做梦。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就听见那一家的主人叫我:“鼠!鼠!快飞上来!看见我了吗?”我一抬头,看见他在那束光里头,很遥远。我没有翅膀,他怎么叫我飞啊?我还没清醒过来,我身边的飞鼠就把我带到了半空。我伏在他背上,感到自己上升到了极乐的境界。他的力气真大!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又降落到那个洞里了,飞鼠并没有醒来,他一直在打鼾!多么幸福的小家伙啊。“洞底下还有洞,你不敢下去吧?”还是那个用木盆洗脚的人在说话,“哈哈,上面就是下面。”我感到他的声音那么刺耳,令我那么不安。
我忽然就回忆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同主家的一个小女孩最要好,她带我到水塘里去游水,下水前,她很郑重地对我说:“你呀,不要到中间去,到了中间就会顺着旋涡滑下去了。”我不懂她的意思。我俩呆在塘边,抓着柳树的根在那里拍水。女孩叫“兰”,兰对我说:“你要是想逃跑,我可以带你跑的。”在当时,那些话我不想听。我跑到哪里去啊,我在主人家的灶台上过得舒舒服服,我又这么怕冷,冬天到野外去还不冻死吗?兰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说,并不是要逃到外地去,就在原地我们也可以逃跑。那一天,我觉得她是在胡说八道。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她一直就是知道贫民窟地下的秘密的,也许贫民窟的所有的孩子都同她一样早熟。那些小孩们不是故意跑到屋外去冻僵吗?夜半时分,谁又知道他们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啊。那个女孩后来远嫁了,离开了贫民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逃跑”。在家里,她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孩,成天诚惶诚恐,担心灾祸降临。她爹常笑说她“生错了地方”。我现在想起这个女孩,也是想的逃跑的事,我这算不算逃跑呢?这是不是她希望我来的地方?这里很温暖,又没有白天和黑夜,你想睡就可以睡,用不着到谁家的灶台上去,只要挖一个洞蹲在里头,免得别人来推你就可以了。至于没有光,只要眼睛习惯了也没什么关系。
糟糕,那个人将洗脚水倒进了我们的洞里。我虽及时跳了出来,可是飞鼠睡在了泥浆里头。他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轻轻地打呼噜。“他啊,生活在梦想中。”那人说道,我是不喜欢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况还是人的洗脚水,想想都恶心。飞鼠怎么会对这个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实在想不通。再说这个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离他远点。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后面喊:“哪里去?哪里去?你想找死啊!”他说得那么凶恶,我又不敢动了。我站在一块大石头旁,那些小动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头上。后来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动不了了,他们才罢手。我听见飞鼠又飞到了我的上空,那个人在说:“你看看他,他有多么从容。这种风度是学来的吗?不,这是天生的。”我看见那束光离得更远了,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飞鼠在黑暗中飞过,它也许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有对翅膀真好啊。我摸过他的身体,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体,看来翅膀是进化的结果。随时入梦,高兴呆就呆,要飞走就飞走,多么潇洒的生活。原来这就叫生活在梦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们这个类别里头的特权者的呢?我就是再进化,恐怕也不可能让我的背上长出翅膀来。他是个异类。那么我是什么类呢?人们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见的那种鼠,我的身体大得多。我独来独往,对自己的父母记忆淡漠,对同异性的苟合也没有兴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后代,我就是这样一个似鼠非鼠的家伙,一个蹲在贫民窟人家的灶台上吃闲饭的,一个稀里糊涂掉进了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怜虫。
我又开始挖洞了,一挖洞,又感到了那种兴奋,前脚后脚都变得痒痒的,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刨土。用力,用力,真的有东西要出来了啊。我旁边有个家伙也在刨土,刨着刨着就突然嗷嗷地叫起来,他一定是刨出东西来了。我也要刨出东西来,我不能停下来,往左边,绕开那块石头!我的天,这么多的蚂蚁,我捅了蚂蚁窝了!啊!我猛地一下跳出洞子,发了疯地在身上一顿乱挠乱打,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都扯下来,那些小东西都钻到我的身体里面去了,它们咬破我的皮肤就进去了。真比死还难受啊。走投无路之际听见那人在冷冷地说:“你啊,需要洗个澡。”他将木盆里的洗脚水弄得哗哗响。我也顾不得恶心了,一头扎进他的木盆里。他用双手按住我,吩咐我大口喝他的洗脚水,我糊里糊涂地就喝了不少。这时他将我连同木盆的水一道从木盆里倒出来,吆喝了一句:“再去刨土!”就离开了。我哪里还能刨土,我不断地用脑袋撞地,心里想着:“死了才好!死了才好……”然后我又在地上滚啊滚啊。滚了一会儿,脑子里猛地一亮,于是咬紧牙关又刨起土来。这一次,当我的爪子掘进泥土之际,我明显地感到了那些小东西正通过爪子回归到土里。刨了没有多久,身上就变得清爽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对这块地产生了恐惧。
我坐在我刨出来的新洞里,周围是那些奔忙的小动物。我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下去,我怕他们撞着了我。我也不敢再往下刨,怕又刨到吃人的蚂蚁。当我这样脸朝下地蹲在那里时,就听到了一种隆隆的声音从更深更深的地方传来。如果我意念集中,那声音就很清楚,稍一松懈又听不到了。我在倾听之际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当年睡在铁匠家发生的。那一家的小男孩叫“邻家弟弟”。邻家弟弟每天天快亮时就爬起来,外衣也不穿就推开门到外面街上站着。铁匠和铁匠老婆睡在床上喊:“弟弟啊,弟弟啊!”那喊声就好像他已经寻了短见一样。但他们为什么不起床呢?我走到门口,看见邻家弟弟还站在那里,他在同人讲话。“听清了吗?听清了吗?”他低着头焦急地问,就仿佛对方在地底下一样。他还跺脚呢。这边床上的两口子也在跺床板:“弟弟啊,弟弟啊!”急得都要发疯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这个邻家弟弟的事来了。我很伤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着他们一家人了。“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一个小女孩(好像是兰)这样说。她在哪里说话呢?怎么像是下面?她不是远嫁了吗?“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她又说了。啊,真的在下面!我躺下去,将耳朵紧紧贴着洞底,这下听到了——那不是隆隆声,是兰在用银铃般的童声说话呢。怎么,兰还是一个儿童?她没有远嫁他乡?我明明看到她出嫁那天还带走了自己的小马凳嘛。虽然是银铃般的声音,可我听不懂她到底说些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本地话,她那种话让我听久了就烦,就难受。于是我坐起来,不听了。有独轮车过来了,轮子哀哀地响得像小孩啼哭。这地下竟还有独轮车,是原来在这里的,还是从那个洞里掉下来的呢?那人停在了我旁边,他蹲下来,递给我两个饼。那饼很臭,有点像先前那飞鼠放出的屁的臭味。可是一得到吃的,我就饥肠辘辘了,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狼吞虎咽,几下子那饼就到了肚子里。那人笑起来,又到别处送食品去了。看来此地还是相当有序的社会呢。那么兰所在的更下面,又是什么地方呢?
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听小女孩兰说话了。我卧在洞底,将耳朵紧贴地面,她的声音就传来了。现在我听清了,那既不是隆隆声,也不是银铃般的童声,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的声音。她就是我熟悉的兰,那个带我去塘里玩水的女孩。我倒不是说我听得懂她的话了,我还是不懂,那种外乡话,每个字似乎听得懂,合起来呢又根本不知在说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愿意听了。也可能是吃了独轮车上的臭饼,我有了耐力,也可能是那声音令我想起从前同她相处时的好时光,总之,我趴在地上专心地倾听着。她是怎么到了那种地方的呢?我这里虽黑,抬起头还可以看到一束光从那洞口射出,她那种地方一定是纯黑的世界了。见鬼,远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嘛。听她的语调,我觉得她在讲一个故事,也许是关于水塘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又回忆起同她的友情,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她了。我,一只“鼠”,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吃了一惊,赶快打消这个念头。我就对着下面叫了两声,我的声音很尖细,类似于小孩的声音,只不过我不能像他们那样说话。我叫这两声的意思是告诉兰,我听到她的话了,我想念她。我刚一闭嘴,下面就乱套了,有好几个声音在那里争吵起来,它们好像都是兰的声音,又好像都不是,是一群外乡女子在那里闹。我运足了气,提高了嗓门又一叫。下面立刻沉默了。片刻沉默之后,又有更多的声音闹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鼠的工作是有前途的。”那个人说,“他学会我们的方法之后,就会担负起一定的职责。他是来学习的。”
他在我的旁边走动,我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自言自语呢?他在说什么呢?我听得懂他的方言,但不懂他的真正的意思。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掉下来的吗?还是本就在这下面的?
“我听见他那一声叫,就对他寄予希望了。他同那些接上头了。他呀,以后会天天这样来叫几声。这地方的空气,伙食对他都有益处。”
他说我同“那些”接上头了。那么,我还要不要往下刨呢?有人在利用我,利用我干什么呢?下面闹得更厉害了,连我脚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动。不知怎么,我并不想刨开将我同她们隔开的这些土,我有点害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啊兰,我们又在一起了啊。”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了安慰感。每当嘈杂的争吵一停下来,就听到兰一个人在说那句话:“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只有这句话是我听得懂的,但是兰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看来这话不是对我说的,也许有个什么人在地底下同她对话。飞鼠从我上面飞过,我听到了他扇动翅膀的声音,他多么自由啊。兰被囚禁在下面了,不过听她说话,觉得她一点也不苦恼,好像还很自豪呢。我又回想起从前她对我说的关于逃跑的事。也许有两种逃跑,一种是往市中心跑,往外省跑,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还一种呢,就像兰做的一样,往下面跑。她是在水塘里顺着旋涡滑下来的吗?那时她爹笑她“生错了地方”。说不定是他让她下来的呢。很可能兰是在对她爹说话。一个人到了那么深的地底,还可以听得到家人在上面的所有活动,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下面的那些女子平息下来了,咕咕咕的,像鸽子一样,也许是要入睡了。突然,兰厉声说道:“那里是不能去的!”她的声音那么大,吓了我一跳,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坐起来,我听到周围的忙碌声,还有那个人的呵斥声。那个人,他一边洗脚一边呵斥,他总是嫌小动物们太懒了。
我一直在想兰的那句话,她说什么地方不能去呢?这个黑地道里,一定隐藏了可怕的事,今后我得小心翼翼才行,蚂蚁事件就是个很好的教训。为避免灾祸降临,我最好是坐着一动都不要动,这个新刨出的洞就是我的家嘛。我刚好想到这里,那个人就端着一木盆洗脚水过来了,他口里喊着:“注意啊!”就将洗脚水倒进了我的洞。我又一次气急败坏地跳了出来,一边身上的毛都湿了。他老是同我作对,难道这下面的小动物都归他掌管?我在这个洞里可以听得到兰说话,现在他将我的洞又弄得不能呆了,我换一个地方的话,是不是还听得到兰的声音就很难说了。要是听不到兰,该有多么寂寞。飞鼠又过来了,擦着我的鼻子飞了过去,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屁。我很想摆脱这个人,因为他总在留心着不让我休息,我感到他居心险恶。也许他竟希望我死,他的举动里头有这种意味。我不能尝试溜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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