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滔正在通州阅操,实地试验他那艳阳楼的绝技,一班文武官吏全拿出架哥儿的手段来,大捧其场,自然是说不尽的快活。偏偏良缘不再,好梦易醒。正在此时,忽然由北京拍来急电,电上也没说什么事,只简简单单几句话,是奉王谕,着滔贝勒、辅公速回,勿延误,府长史处叩。载滔阅毕,不觉将一天的高兴迎头打回,同善辅商议,意思想叫他先回去,自己仍在通州住几天,好将这贝勒操教他们毕业。善辅却不赞成,说这电是急旨,爷要不回去,便是抗旨;抗旨的罪,是担不起的,无论如何,今天晚车也得起身。载滔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自己也不敢再执拗了,只得传谕当日晚车回京。好在花车就在站台上候着,众官吏一齐恭送,通永道衡吉又自己亲身送他们回京。下车后,二人直奔摄政王府,禀见销差。沿路之上,却见军警森列,好像戒严的神气。二人当下车时,冯国华带着一连禁卫军,在站上迎接,也并未奏军乐,于肃静之中,带出一种经心用意很仔细的神气来。载滔虽然看不出,善辅却是一目了然。及至行到路上,见军警全加了双岗,心中明白,这北京方面,不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及至到了摄政王府,见门前簇拥着许多军警,全是荷枪实弹,上着刺刀,善辅更不觉吓了一怔。马车离府门还有两丈多远,兵士全围拢上来,载滔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不觉失声喝道:“混账!你们来围我做什么?”众人来至眼前,才知道是四王爷,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请安回道:“卑弁们奉王爷谕,前来保护四爷同辅公爷的,却不料两位的驾,恰于这时候到了。”载滔一面下车,一面骂道:“胡说,往常我到府里来,你们谁也不上前,今天献的什么殷勤!倒把我吓一跳。”二人一同进府,也不用门上回,只问了一句爷在哪里?门上的侍卫恭敬回道:“回爷话,王爷现在后楼上,正会着九门提督乌大人。爷要见,等我在前面引路。”载滔道:“我们自己会去,用你引的是什么路?”哪知这个侍卫却仿佛没听见一样,掉转头向里飞跑。载滔见了,又十分讶异,向善辅道:“今天真是活见鬼,怎么这些人看见我们,全都变貌变色的,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故吧?”善辅心里明白,面子上却装作不知道,说他们也是小心无过失,未必有什么事情。二人由前至后,走了很大工夫,方才来至后楼。
这后楼在府中,是一个极隐秘的地方,在花园旁边,另一个跨院内只有三楼三底,盖得小巧玲珑。还是当日老醇王在世时候,同一班道士在这里烧炼丹药,取其幽静。后来这位老王爷因为迷信邪术,误服丹药,戕了自己的生命,因此这三间楼房也就闲起来,没人再住了。也不知因为什么,这位摄政王爷想跑到这楼上来会客。除非是载滔,别人还不知道地方。连他听了,也觉着很诧异的,我哥哥是疯了,怎么单想跑到这人迹罕到的地方。他带着善辅,来至这个院前,却见院里院外,也站着不少的兵,还都荷枪实弹,他心中愈觉诧异。众兵见是四王爷同辅公,连忙举枪致敬,让出一条路来。早有随侍护卫过来请安,将他二人引至楼上,早有内侍将帘笼打起。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摄政王同九门提督乌谨在一处谈话。乌谨看见二人,连忙立起身来,请了两个安,口中还说:“请四爷安,请公爷安。”二人一面招呼他,一面走进来,同摄政王见礼。王爷叫他们坐下,然后正颜厉色地对善辅道:“你知道吗?如今他们汉人,竟要拿炸弹来对付我!总算是祖宗的保佑,本爵命不该绝,要不然,此时早怕变成齑粉了。”善辅一听这话,脸上的颜色全吓白,心说方才所见的情景,彼此印证,果然不差。他尚未答言,载滔早跳起来,大声嚷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拿住了什么人,趁早把他凌迟处死。他敢谋害王爷,这便是大逆不道,这种人还能留得吗?!”摄政王见他这样毛躁,不觉着实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安静一点吧,忙的是什么?”又转过脸来,问善辅:“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善辅道:“此事来踪去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奴才还不大了然,求王爷详细指示,然后才能说到办法。”摄政王道:“你要知道此事的原委,可问乌谨,这一案完全是他衙门破获的。”此时乌谨躬身道:“回爷的话,此事说起来很长,非三言五语所能尽。等奴才下去,向辅公详细禀知,应当怎样办法,再来请王爷的示。”摄政王点点头说好,你们下去吧。三人一同下来。
乌谨口中这一段公案,作书人当然得要详细追述一番。你道这炸弹从何而来?刺客却又是哪一个?说起来历史很长。看小说的,总还记得三十一回,项宫保释放段吉祥解来的两个汉奸,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短小精悍,项宫保不但未曾杀他们,反倒赠他们几百银子,亲自将他们送出后门。这两个人,昏夜之间无处可奔,只得在项宅后门外一个小胡同内,站立有三个钟头。好在是僻巷,无人行走。二人候至天光发亮,听胡同外有人力车经过的声音,连忙跑出来,招呼两辆人力车,也不曾讲定价钱,只说了一句前门外,这两辆车,便如飞一般的直奔前门。及至出了前门,拉车的问他二人,到底上何处去?一个操湖北口音的说了一句琉璃厂东北园,这两辆车便一直往琉璃厂。进了东北园,到得一家门口,那湖北口音的说到了,车便打住。矮身量上前叩门,叩了许久工夫,才有人答应,问是何人?外面应道:“快开开,湖北陈老爷不是住在这里吗?”里面应一声是,将门开开,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下人,说话也是湖北口音。此时身长的人已经把车钱开付了,二人俱将名片掏出,叫下人赶紧去回。下人接过两张名片来,见一张印的姓名是汪杜鹃三个字,籍贯是广东,一张印着白重光三字,籍贯是湖北。家人不敢怠慢,忙跑到上房回去。他的主人陈友云才从床上起来,看了名片,吩咐快请。
原来这陈友云是湖北汉阳人,拔贡小京官,在民政部当差。他在北京还开着一座南纸店,名叫“博文斋”,生意十分发达。白重光是他的表弟,今天带着一个朋友来访,友云因为是至亲,万不能拒绝不见。其实他心里很不快活,因为白重光同他不仅是表兄弟,而且自幼同学,重光是天生来的放达不羁,挥金如土,交的朋友很滥,友云却是宦途中人,从幼时便小心谨慎,一心一计,专想巴结着做官。庄中堂做两湖总督时,曾创立一种师范学校,友云同重光全考入肄业。重光虽然在校中,却醉心排满革命种种学说,在校中暗暗组织了一个志学会。这志学会,在表面上是有志求学,其实骨子里边,却是志在流血。也曾游说友云,叫他入会,友云却执意不肯。后来庄制军选送留学东洋的人,陈、白两人俱都在选。友云却害怕不敢去,恐怕到了东洋,受党人的挟制,陷入革命范围,将来无法摆脱,只得告病不去。恰赶上北京举行拔贡殿试,他便跑到北京。好在自己有买卖,便住在博文斋中,专心致志地考试。因为他写作俱佳,又是庄中堂的门生,居然考列一等,特旨授为七品小京官,签分民政部。从此他便在京中当差,宦途中十分得意。二三年工夫,并未曾与白重光通过一封信,久已将这表弟忘在九霄云外了。如今冒冒失失的,看见他的名片,倒不觉吓了一跳,并且在他表弟名片之外,又夹着这个汪杜鹃的名片,心里尤觉着怔忡不定。因为这种名字,明明挂着党人的色彩,料想他表弟一定是入了什么党什么会了。然而此时却又不敢拒绝不见,一者是骨肉至亲,白重光是他亲姑母的儿子,老远奔了来,哪有不见之理;二者如果不见他们,他们要在北京闹出事来,倘然白重光供出自己是他表兄,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倒莫如好好地款待他们,将他们用好言劝走,早早离开北京,倒是一条最妙的法子。想到这里,忙亲自迎出来。
此时汪、白二人,已经进了他的会客厅。友云出来,先抢一步,拉了重光的手笑道:“老表弟,多年不见,你一向怎么好法?”重光也忙问表兄好,又说自己是终日穷忙,并无丝毫进步,实在有负表兄的期望。又替朋友引见,说这位汪先生是小弟莫逆好友,这是我表兄陈友云。二人握手,彼此说几句客套话。友云又问姑母近年可还康健?重光惨然答道:“表兄这一问,实在叫我无话可答,我总算世间第一个不孝的人。这次出洋留学,一去三年,给家中只通过两封信。此番回国,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便直来北京,也并不曾回家省视老母,家母康健不康健,我哪里能知道呢?”友云听了这话,面上很表示出一种不满意的神气来,叹了一口气道:“老弟,并不是愚兄说你,你自己想一想,姑母今年六十岁的人了,膝前只有你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你纵然不能晨昏定省,久侍庭帏,也应当回一趟家,少慰倚闾之望。为何回到国来,却不先回家呢?这真荒谬极了。”重光受了表兄一顿教训,低头不语。友云见他很难为情的,便用旁的话岔开,问他这三年在东洋入的是什么学校,曾否毕业?重光道:“小弟的意思,本想学武备,后来因为年限很长,才改习工业,今年已经毕业了。”友云又问他,此次到北京来,预备做何事体?重光道:“小弟同我这朋友汪君,全是工业毕业的,此番回国来,想寻一两位资本家,开设一处工厂,借此可以发展我们的学业。在上海住了两三个月,却始终不曾遇着机会,只得到北京寻表兄。这大都之地,一定资本家很多,求你代为介绍一两位,便是成全了我们。我想表兄一定可以赞成。”友云皱着眉答道:“我的表弟,你这可是难题了。你们在外边的人,哪里知道北京情形?这座都城,近年已经成了死地了,市面上是外强中干。你别看满街楼房、金匾、冲天牌楼,其实并没有真钱,全支的是空架子。”重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嘴道:“要寻资本家,也不能在街面去寻。这北京城有的是王公大员,他们做了多少年督抚尚侍,银子一定是多的,何妨拿出一些来做资本呢。”友云哈哈大笑道:“我说表弟是门外汉,一窍不通,你兀自不肯心服,果然说出这样呆话来,真要把我的肚肠子笑断了。你怎么单看中了王公大员呢?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全是守财奴,别看在外省搂了不少的银子,及至回到北京,便装起穷来。不要说开工厂,连一个小铺子也不敢开,把所有的银子,全都秘密存到外国银行,专吃利息。其实每年连六厘全给不到,白白便宜外国人,他们却甘心乐意。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瞪着眼睛叫外国人坑一下子,这是何苦来呢!”重光道:“怎样外国人还坑人吗?”友云大笑道:“老弟,真是少见多怪。你在外国住了三年,却不晓得咱们中国里,真是无奇不有。外国人坑骗,是专拣大的坑,多的骗,不大不多,还不值得他一顾呢。就以最近这件骗案说吧,白花花的一百二十万两,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到了外人的腰中。存款的主儿,还得虚心下气,求人家注销了这笔账。你看世界上可有这样冤大头吗?”友云说到这里,不但重光听着诧异,连汪杜鹃也莫名其妙,急急地打听怎么一回事。友云叹一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总怨咱们中国人太不长进,将刀把递给人家,叫人家宰,人家还能客气吗?别人你们不知道,鼎鼎大名恩亲王,你们总该知道啊?”二人齐声应道:“知道知道,这是三朝的权相,白脸的奸王,专能贪赃纳贿,连外国人全景仰他的大名。不知这位先生又出了什么乖,露了什么丑,请表兄详细说一说,我们也开开耳界,闻所未闻。”友云道:“好好,你们先不要忙,等家人开上早饭来,咱们一壁喝酒,一壁把这话详述一番,作一种下酒之物,也倒不错。”说着调开桌椅,摆上酒菜来,三人喝着酒,白重光又重新催问友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友云便笑着告诉他们。
原来这位恩王,自从皇太后驾崩之后,虽然权势减了一点,到底他是三朝元老,天潢一派,根深蒂固,何人奈何得他!又兼那位摄政王柔弱无能,连朝廷照例的公事,他还有许多不清楚,怎能够独当一面,总揽大政?因此百样事情,差不多还得请教恩王。这位老恩王,见有隙可乘,便又拿出当日献媚皇太后的手段来,献媚摄政王同当今的隆裕太后。旗人性情,本来最欢喜小殷勤,何况太后终究是一个妇人,虽然当日恨他,这时候见他处处能顺从自己的意思,便也渐渐地将感情恢复过来。又兼此时最得宠的太监是张得禄,恩王便以当日巴结李得用的手段,巴结张得禄。得禄在太后面前,自然极力地帮他忙,说许多好话。至于摄政王这一面,因为他惧内,便极力巴结摄政王福晋,凡福晋心爱的东西,不等说话,便进上来;又常叫自己的侧福晋,进府去仰承色笑,一举一动,无不献殷勤,讨欢喜,因此这位摄福晋尤其加爱垂青。恩王既有这种种门径,果然天颜见喜,他的宠眷,比西太后在日尤其稳固不摇。既保住了恩宠,那权势自然也与日俱增。一切徇私纳贿的勾当,更不必说了。这时候恰赶上广西巡抚章凤周来京引见。这章凤周出身,本是陈春萱的幕府,因为手笔极好,人又精明,平日关于老陈的奏牍,全是他经手起稿,无不恰心适当,奏上去必邀允准。所以老陈特别爱惜他,三保两保,便保了一个候补道,指省广西。不到半年,便补了广西右江道。三个月,又署臬司,由臬司便保升藩司,到任未及一年,便实授广西巡抚。此时章凤周才三十四岁,就开府建节,宦途中人,谁不羡慕他的幸运。到底军机大臣总觉着这个人官升得太快,必是少年幸进。虽然摄政王听信老陈一面之词,眷遇优隆,这些王大臣总想要扳他的差头。那老恩王尤其跃跃欲试,给老陈去私信,便表示出不满的意思。老陈何等精明,岂有看不出之理,便秘密给章凤周去信,叫他格外留意,别等碰了钉子,再挽回就不容易了。凤周接到信,自己打算,这件事必须如此这般,地位才能稳固。想到这里,便具了一个折子,请求到京陛见。折子上说得十分恳切,无非是南边重地,伏莽潜滋,剿靖抚绥,均称不易。臣末学新进,深惧弗胜,唯有仰恳皇上准予来京陛见,跪聆训示,有所遵循云云。折子拜发之后,他已料到,必然是准如所请。因为在前清时,督抚陛见,是军机大臣发财的机会,纵然皇上不准,他们也必要千方百计说出种种道理来,挟制着皇上,必须允准。何况这章凤周是他们注意的人,哪有不准之理。凤周料定了,便赶紧作进京的准备。第一个问题,便是金钱。他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英国汇丰银行汇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北京,然后自己才起身前往。
到了京城,他却轻车简从,无声无臭地住在前门外粮食店,一个旧式店中。差不多谁也不知道他是广西大帅。他自称是广东候补知府,来京引见。他也不拜同乡,也不拜京官,只一个人带着一位师爷、一个家人,在北京住了十来天。白天到各戏园听戏,夜晚还在八大胡同走走,凡北京名胜地方,差不多他全逛到了。这一天晚上,却不去游逛了,叫了一辆马车,穿上官服,带上二品顶戴,上车之后,才吩咐到恩王府拜客。这些赶马车的,哪一个不认得恩王府。得了命令,扬起鞭子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已来至府门前。凤周下了车,自己步行到回事处。回事处的侍卫正在那里押宝,见进了一个二品的官儿,大家连头也不抬,仍然幺呀二呀地乱嚷。凤周过来,虚心下气地问道:“请教众位老爷,老王爷这时候可在府吗?”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道:“你大概是外省的官,不懂得本府规矩吧?”凤周忙赔着笑脸道:“老爷说的是,就求老爷格外指教吧。”那个人才要答言,其余的便拦道:“你理他呢!他既然到王府来,有现打听规矩的吗?”那个人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为他做什么呢?”随对凤周道:“你既是外省的官,初到北京,一定是来引见的。要见老王爷,谈何容易,头一道门槛,你先得见好了本府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准许给你上去回,这才能有见王爷的机会呢。”凤周道:“长史大人在哪里?还得求爷指教。”那个侍卫道:“长史处倒是离这里不远,得我们这里值班的替你上去回。长史大人也许见,也许不见。大概督抚藩臬准见,要是道府班子,那可就没有准儿了。”凤周领教明白,心中有了根,然后又问值班是哪一位?便是方才这个侍卫笑道:“不才名叫恩荣,便是今天值班的侍卫。”凤周到此时,才从怀中掏出皮夹儿来,拿了一张官衔片子,两张银票,笑嘻嘻地说道:“恩老爷,这两张银票,是二百两一张,一张送给恩老爷买茶吃,一张送给众位老爷随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见笑。这张官衔片,求恩老爷到长史大人处,代为回一声吧。”凤周这一发表,众侍卫全站起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样儿了。恩荣忙接过片子来,一看上面的官衔,不觉深深请了一个大安,笑道:“原来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慢待了。这四百两门敬,卑弁们实在不敢领,请大人收回吧。”这时候七八个侍卫,也全围着给他请安,凤周倒闹得应接不暇。一壁还安,一壁向众人道:“你们诸位老爷要是不收我的银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说着又递过去。其实这些人看见银票,早就眼红了。旗人的脾气,专会客气,说句好听的话儿,哪有真辞之理,嘴里谦恭着,银票早已飞进腰里去了。恩荣又说:“这屋里又热又肮脏,我陪大人到客厅坐吧。”说着将凤周引出来,让至前厅。他然后拿着片子,到长史处去回事。
却说眼前这位长史大人,名叫海亮,号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因为他的妹妹是兴贝子的侧福晋,所以特特将他提升了本府长史。他为人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精明,专好交朋友,说话海阔天空,纯粹是个旗人的面目。府里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爷呼之。他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鼻烟壶儿,什么玛瑙、碧玺、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烟壶儿,外带种种画片,还有周乐元画的水晶壶儿,尤其欢迎。终日烟壶儿总不离手,连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烟壶儿睡,就可知道他这好的程度够多深了。这一日午后,自己一个人,正在休息室中,将所有的烟壶儿全搬运出来,赏鉴消遣。侍卫恩荣拿着片子进来,向他回道:“回二爷话,现在有广西巡抚章凤周,特来请安拜望,卑弁已经把他让至客厅了,请二爷这就出去会吧。”海亮听了,好不耐烦道:“你准知道我会他吗,就愣往客厅里让?他给了你多少钱的门包,你这样给他效劳。”恩荣忙赔着笑脸,又请了一个安道:“卑弁做错了,二爷包涵点吧。”海亮哼了一声,随手将烟壶收拾起来,披上一件宁绸大马褂,随着恩荣出来,进了大厅,与凤周相见。彼此请过安,凤周道:“小弟是昨天到京,今天特来专诚拜谒长史大人,诸多不恭,特祈海涵。”海亮连说岂敢岂敢,一面将烟壶掏出来,向凤周敬烟。凤周一面吸烟,一面笑道:“原来长史大人也好这个?”海亮不觉失声道:“难道中丞也是同志吗?”凤周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壶儿来,递给海亮笑道:“请你赏识赏识这个壶儿,可是康熙瓷吗?”海亮接过来细看,原来是《关外秋猎图》,确是康熙五彩,最难得是那带箭狐兔,身上有鲜红血色。海亮看了,爱不释手,说:“这个壶儿实在难得,青花白地的秋猎图很多很多,唯有五彩的却不多见。兄弟倒是有一个,只是被伤的禽兽并无血色,看来还不如中丞这个壶儿了,但不知你这壶儿是从何处得来的?”凤周道:“这壶儿是陈制军的。我当年在他幕中,因为初到两广,很怕瘴气,他叫我闻鼻烟,说可以避瘴,便连烟壶儿一齐送给我。据他说,这是大内李总管的东西,他同李总管是把兄弟,所以总管肯将这心爱的东西送给他。陈制军却不十分喜闻鼻烟,所以又转送我。”海亮道:“怨不得呢!我说除非大内,也没有这样好东西。如今兄弟有一种不情的要求,我情愿拿一个翡翠壶儿,真正是玻璃绿,换你这个壶儿,不知你肯割爱不肯?”凤周哈哈大笑道:“我的长史大人,你怎这样小气!既然心爱,你拿去就完了,哪里说得上个换字?”海亮见他慨然给了自家,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请安道谢。又夸赞凤周,说:“你们汉人中督抚大员,我会的很多,照你先生这样慷慨的,还是初次见呢。”凤周道:“自己弟兄,身外之物,全可以通融,也算不得什么慷慨。小弟生平最喜交在旗的朋友,就因为没有一点龌龊气。我们汉人中书呆子居多数,也难怪你看不入眼。”海亮听他说话开通,又极力同自己套近,便拉了凤周的手说:“小弟情愿同你拜盟兄弟,可是太高攀了,不知你肯屈尊不肯?”凤周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不怕屈尊,咱们立时便结为异姓兄弟。”海亮道:“好极了!你今年贵庚?”凤周道:“小呢,今年虚度三十四岁。”海亮听了,趴在地上便磕头,说你是大哥,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凤周也不客气,便受了他的礼,立时拿出大哥面目来,说:“老弟,咱们明天换帖,我还到府上去给义父义母叩头。今天咱们先办公事,愚兄这次来是晋京引见。实对老弟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因为一切门径全不熟悉,所以没敢至军机处报到,意思想先拜见老王爷,听王爷的示下,然后再递请安的折子,也不为迟。”海亮道:“大哥这次来见王爷,是空手儿见,还是有什么意思呢?”凤周道:“哪有空手的道理?自然是诚心敬意的,有一番供献。”海亮道:“你想供献多少呢?”凤周道:“这件事倒得预先同老弟推敲一下子:送少了,王爷哪看在眼里?送多了,又怕没有这大力量。”海亮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银子来?”凤周道:“实不瞒老弟,我整整汇了一百万两。不知这个数儿够用不够用?”海亮道:“这宗事哪有一定?论一百万两,实在不算少了,不过看你会用不会用。你要会用呢,这一百万可当二百万花;你如果不会用,是全送在空地里,一个钱的实惠也得不着。你到底打算怎样分配呢?”凤周想了想答道:“王爷这边,我想送四十万;其余的几位军机,通共送四十万;下余二十万,分送各部老爷及各部署堂官。老弟想这样分配可妥当吗?”海亮大笑道:“到底大哥是外行,不得其门而入。要这样花去,就太无味了。你要知道,钱得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刀背上。大哥这一百万,比如你要保守眼前的地位,就未免太多了;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又觉着少一点。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凤周听他这话里有话,忙逼近一步问道:“老弟这话,正说到愚兄心坎上了。常言人奔高,水奔低,谁不想更上一层?只是目前能否有这机会,愚兄却实在不知道,还得求老弟指示迷途。”海亮笑道:“大哥真是官星高照,今天不遇着我,只怕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去寻这机会去。实对你说吧,两广总督早晚就要开缺了,目前暗幕中已经群起逐鹿了,可怜你这老呆,连影儿还不知道呢。”
凤周一听这话,他那升官的热度立刻飞涨到极点,觉得满脸全热烘烘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直跳。忙极力沉住了气,问海亮道:“两广制台方建功正在圣眷优隆,怎么会开缺呢?”海亮道:“你哪里知道,方建功自己觉着圣眷优隆,不肯买王爷的账。今年春天,王爷给他拍去电报,托他代购珍珠钻石,以二十万元为度,买好了叫他派专员送至北京,该价若干,准由北京大清银行汇拨。这位方爷也是脂油糊了心窍,珠钻买妥,果然派一个差官送到北京,直到本府来进呈。王爷立刻传见,差官将锦匣呈上,王爷打开看了看,倒也十分满意,随问差官:价钱一共多少?”凤周听到这里,插嘴道:“当然是孝敬王爷的,还能开价吗?”海亮道:“却又来,要按常情推测,当然是这样了,哪知天下事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那老方居然将价值开了一个手折,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分一粒珍珠若干颗,每颗价若干,一共价若干;一分五厘若干颗,二分若干颗,其余大小钻石共若干粒,分价若干,总价若干。后面写明,共计大洋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另外还有一封信,大意言此项珠钻系由外人手中购得,该价尚未付给,请王座早日将款汇粤,以便清还云云。王爷看罢笑了一笑,对差官道:我目前款项尚未凑齐,请你暂把这东西带回店中,俟等我哪时汇了款去,哪时再知会你,将这东西送来。差官还不醒悟,躬身回答,说只要王爷收下,赏一个盖章的收据,这款子早汇晚汇,并不十分吃紧。王爷说:‘不是这样,我向来办事,专讲脚踏实地。倘然收了你的东西,我款项不凑手,一时汇不去,在方制军岂不要疑惑你办事不妥?你还是回店候着的好。’差官无法,只得仍旧拿回店里去。候了半个月,毫无信息,只得又来府禀见。王爷如何肯见他?直等了一个月,差官急了,只拍电到广东请示。回电说:只要王爷收下,款子随后汇来亦可。差官又拿这电报来见王爷,王爷这才收了。偏巧冤家路窄,恰赶上广东一笔水师的报销,报到部里来,王爷授意度支部仍旧给他驳回。后来他又来信托王爷疏通,王爷回信说,没有三十万元是疏通不好的。后来再三恳求,二十万讲妥了。王爷大仁大义,说将二十万珠钻价,完全替他拨作此用,其实不过向度支部说一句就完了。你看老方这人,够多么不会做事,怎怨王爷恨他,不棒他的腿呢?简直是自找嘛!”凤周道:“既然这样,老弟无论如何得帮愚兄的忙,必须要低于成才好。至于花多花少,但凭弟台一句话,愚兄绝不是那悭吝人。料想你必能替我省,也决不至于旷费。”海亮用指头掐算了一回,笑道:“大哥你只预备一百五十万两,保管你两广制台稳稳到手,碰巧了还许用不到这许多。实对你说,目前陕西巡抚老瑞,已经递到二百万了。王爷不大喜欢他,说他庸庸碌碌,够不上做两广总督,所以未曾应许他。我看大哥这样青年漂亮,王爷见了,一定中意。你可封二十万贽敬,先拜王爷做老师,然后我再替你疏通,料想一百万,足可办到了。至于其余的四位军机,你每人只送他两万银子炭敬,很不少了,再多犯不上。科道御史,每人送二百两银子给他们,拣那淘气爱说话的,每人再加送二百,也就成了。各部寺堂官,过百不过千。这样算计起来,用不到二十万,也足足够了,何必多花冤钱呢?”凤周道:“承贤弟指教,愚兄一一遵办。今天先拜老师,你看如何?”海亮道:“只要你款子现成,哪时全能拜师。”凤周立刻从怀中掏出支据簿子来,桌上有现成的笔墨,填了二十万两,另外又填了一个二万两,全盖好了图章,然后扯下来,给海亮看,说这是汇丰的支票,二十万是送给王爷的,这两万不成敬意,请老弟收下,少助义父母点心费,也算我的一点孝心。海亮道:“咱们自己弟兄,何在乎这个呢?”嘴里虽然这样说,票子却收下了。又寻出一个红封筒来,叫凤周写好了贽敬二十万,下面写“门生章凤周顿首百拜”,然后由海亮揣在怀中,说失陪大哥,你在这里少候一候,回来王爷传见时,我再来陪你进去。说罢便摇摇摆摆地去了。
不大工夫,只见他笑嘻嘻地跑着回来。见了面,便给凤周道喜,说:“大哥的时运真好!王爷正在膳厅用夜膳呢,我拿上去一回,王爷很欢喜,说既然是门生,就用不着客气了,叫他到膳厅来,一同吃饭吧。你快随着我走,别耽误工夫了。”凤周三脚两步,随海亮来至膳厅。只见金碧辉煌,绕眼生致。一共是六间,里面三间明着,外面三间也明着。王爷正在暗间用膳,明间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两三个太监,轮流着向里间上汤上菜。海亮将他带至外间,低声道:“你先候一候。”凤周站住,海亮进去,一转身又出来,高高将帘子打起,又喊道:“有请章中丞。”凤周侧身进来,略一抬头,见上面椅子上坐着一位须鬓如银的老叟,只穿着古铜色爱国布夹袍,头上戴着六瓣青纱小帽。帽上镶着一块碧玺,碧玺上面还有豆粒大小一颗珍珠,宝光四射,灿烂照人眼目。凤周料想这必是王爷了。王爷见他走进,居然立起身来。海亮向凤周道:“这便是老王爷。”凤周连忙跪下叩头,王爷居然弯下腰去,扶了他一把。这也要算从来未有的异数了,因为其余督抚参谒王爷时候,不过立起身来,拱一拱手罢了。如今居然弯腰搀扶,这二十万两的魔力,真是不小。凤周立起身后,王爷满面春风,招呼他坐下,问他是几时来的。凤周答称是昨日才到的,赶紧斋戒沐浴,今日一早特来参谒师王。恩王又笑道:“初次见你,何必这样费心?”凤周道:“不腆之仪,门生实觉抱愧得很。难得师王不嫌菲薄,居然赏脸收下,门生已经感激了!怎又劳王爷挂诸齿颊,岂不更叫门生跼蹐不安?”恩王听他对答得十分得体,心中益发高兴,说:“好好,你随我吃饭吧。也没有什么好菜敬你,家常便饭,咱们借此可谈心。”凤周又谦逊道:“门生怎敢同师王并坐吃饭。请王爷随意用饭,门生侍坐,王爷有什么垂询的事,随问随回就是了。”恩王道:“岂有此理!我既收你做门生,便用不着这许多客气。我叫你吃饭,你吃就好了。”凤周不敢再谦,只得随着同吃。恩王问他广西的缺肥瘠如何?凤周回道:“广西原是著名的暗缺,面子上虽是协省,其实地方并不穷。像门生规规矩矩地做官,不敢胡乱想钱,每年七八十万总可以剩。在不规矩的,各项伸手很多,那就没有准稿子。”恩王点点头,说:“足见你这人诚实不欺。当年于老枚林老年,他们做的时候,总说是不剩钱。我向他们借十万,全不肯痛痛快快拿出来,总是推三阻四,可见人心太不公了。”凤周道:“门生是托师王的福荫,才能做官,饮水思源,时刻不敢忘记,绝不敢同他们这些人去学。”恩王大笑道:“本爵的门生,全能照你这样,那就好极了。”又问凤周何时递请安的折子,何时会见那几位军机?凤周道:“这些事门生全不敢自主,必须先请师王爷的示下。”恩王沉吟了一会道:“这样吧,你暂且先候三天,到时候我派海亮去知会你好了。”凤周诺诺连声,也不便久坐,便告辞回寓。
这三天以内,海亮果然在恩王面前替他疏通妥协,一百万的款子,也开好支票送过去,恩王便传谕叫他递折请安。照例,督抚请安的折子一上去,便立时召见,决不能迟过三天。果然摄政王传谕,明日预备召见。凤周正在少年英俊之时,相貌既秀美,说话又嘹亮,连次召见两回,奏对称旨。摄政王对恩王说:“这章凤周果然名下无虚,听他的谈吐,确有干济之才。”恩王乘势答道:“王爷眼力果然不差。此人不止有才,而且心地忠诚。他对本爵说,年来受摄政王爷特达之知,由监司擢升疆吏,时时刻刻想着勉报皇恩,碎骨粉身,亦非所惜。看来此人很有良心,与那班滑头的汉臣迥乎不同。”摄政王道:“这就难得了。他们汉人中,唯有那骑墙派的滑头,分外可恨。”恩王道:“他们岂但骑墙呢,据章凤周报告,两广总督方建功,对于革命匪徒他都不肯得罪。有时候明知故纵,有人擒了来,交给他办,他愣给放了,还说屈枉良民。似这种人,比骑墙派尤其可恨,所以广东革命党闹得更凶。据凤周说,简直是明目张胆,白昼横行。那为首的孙文,居然敢跑到省城活动。这还像话吗?”摄政王听了,不觉勃然大怒道:“方建功的为人,怎么会坏到这样?叫他早早滚蛋吧!别等酿出事来,可就晚了。”恩王道:“方建功当然要革掉他,只是继任的人,必须寻一个明干有为、忠心报国的,方能消弭隐患。”摄政王道:“叫章凤周去很好,何必另想人呢?”恩王道:“王爷看他能胜任,一定错不了,本爵这就拟旨好了。”摄政王点点头。恩王提起笔来,拟了两道旨意,呈与摄政王看了。摄政王盖了图章,吩咐即日发抄。真好似霹雳一声,从天而下,连其余的几位军机,全都莫名其妙。彼此纷纷议论,说怎么也没听见一点声息,这旨意是从何而来呢?分明是皇上上谕:“两广总督方建功,着开缺另候简用。钦此。”“章凤周着补授两广总督。钦此。”旨意下来之后,立时报子马接二连三地跑到粮食客店来报喜。店主人直到此时,才知道住着的是两广大帅,立刻悬灯结彩,一个粮食店街,全格外热闹起来。紧跟着海亮来拜,给凤周出主意,说:“大哥快快将银子该送谁的,一律拨清。然后提前请训出京,千万别在北京久住。这北京是一个是非坑,住久了,夜长梦多,可不是闹着玩的。”凤周此时已经达到目的,自然也不便久住,赶紧拜客送款。恩王的一百万,是由汇丰银行转账拨清。另外送了海亮十万两,算是把一百五十万报销了一个干干净净,只换了一个两广总督的头衔。请训之后,便倏然出京,直赴上海,换轮船到广东接任去了。
却说这北京城中,因为凤周这个总督放得太突兀,官场中莫不纷纷议论,说他一定是在当道手里报效了巨款,要不然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朝廷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做总督。这其间有一个御史,尤其愤愤不平。此人姓江名士兴,少年登第,才气很好。只是有些名士气,恃才傲物,不受罗勒。又是新考取的御史,立志想弹劾几个大头脑,出一出胸中的愤气,也好博一个直言敢谏的贤名。偏巧遇着这件事情,凤周又不达时务,拿他当一个末学新进看待,只送了二百两银子。江士兴原封给他璧回,他便收下,也不曾再送。因此二人益发有了嫌隙。凤周走后,他便向各处探听这次纳贿的凭据。也活该是冤家路窄,江士兴有一个表叔,姓梅号叫子林,在汇丰银行出纳科做事多年。此番章凤周行贿,恩王得了一百二十万两,怎样拨的账,他是彻始彻终全都知道。士兴托他探听消息,他便笑着问士兴:“如果探听着了,你怎样办呢?”士兴道:“给他一个和盘托出,连行贿的带受贿的,叫他们全不得安生,也泄一泄我胸中的积愤。”子林道:“我的老表侄,都老爷,你这主意就错了。常言说,杀人须落两把血。你自己想一想,你的势力,能扳得动章凤周同受贿的人吗?”士兴道:“扳不动是自然的,不过出出气罢了。”子林道:“你专为出气,将功名丢掉了,那犯得上吗?至不济自己得要寻一个下半世的快活,然后再同他们拼一拼,也值得呀。”士兴听子林的话里有话,忙把座位向近处挪一挪,低声问道:“表叔这话,莫非是有什么把握吗?”子林笑道:“要没有把握,也不向你谏言了。实对你说,老章的两广总督,是一百二十万换的,由我们汇丰账上,只把姓章的存款拨作恩王的存款,这件事便算妥当了。”士兴一听,不觉跳起来喊道:“这还了得!我明天便递折子参他们。”子林道:“你怎么又闹起毛脚刺来,这件事不是这样做法。如今你倒不必忙着参,等我先同外国人接一接头,问他肯出多少?等他把支票给你送过来,然后你再递折子,也不算晚。”士兴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不觉笑道:“原来外国人也想敲他的竹杠呀?”子林道:“什么话呢,这样稳拿的买卖不做,要做什么买卖呢?只消你一个折子上去,摄政王必定要派人查账,那时恩王除去央求本行将这笔款注销之外,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你请想,账既然注销,再想要款,却向何处拿去?这件事岂不是完全便宜银行吗?你为何无缘无故白给外人做饭吃呢,乐得敲一笔花花不好吗?”士兴听到此处,不觉心花怒放,忙问子林:“可以敲得多少?”子林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士兴道:“至不济他还不给三分之一吗?”子林道:“恐怕做不到,二十万是稳能拿到手的。”士兴道:“我们坏了功名,只换得二十万,他们稳坐钓台,倒得一百万,这事太不公平了。”子林道:“我替你说着看,能多不更好吗。但是你怎样谢我呢?”士兴道:“咱爷儿俩,还分什么彼此?只要炮响了,银子到手,表叔想用多少,便拿多少。”子林哈哈大笑道:“这口上的春风,我不领情,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士兴道:“一成怎么样?”子林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们酸字行儿,没有大出手。效这大的力,只给一成,那就不用办了!”士兴道:“再加一成不少了吧?”子林道:“好好,一言为定,你听我的信吧。”子林告辞去了。过了两天,高高兴兴地来见士兴,见面就说道:“好难啊!外国人是两拿,说不犯着得罪恩王,办也好不办也好,先听听再说。是我费了许多唇舌,才将大班说活了心。后来说酬劳的话,他张口只给十万两,我说不成功,人家一个御史的功名,也不只值十万呀!他问我得用多少,我要了四十万。大班说:一个折子,两篇白纸,就卖到这个价钱吗?我说:白纸与白纸不同。这张白纸,便是一百二十万两的银票。人家坏功名冒危险,只得三分之一,咱行里不费一刀一枪,白得八十万,还少吗?大班被我问住了,他又添了十万,我落到三十万,并声明自己不向行里要一个钱。他游移了多时,才给三十万,再多一两也不添了。我生怕把事闹僵了,只得答应下来。银子可不能立刻就兑,先开三十万的支票,交在我手中存着。这票上有一定的日子,过期不付,通共一个月的期限。在期限以内,你递折子参他,连查办带勾账,总可以办完了。事情完了之后,你坐在家中,净擎着得银子,一切拨兑的手续,全由我替你代办,你就候着当富家翁好了。”士兴听说事已办妥,说不尽的快活,连夜将折子拟好,也不用旁人缮写,自己誊录好了,又给梅子林看了看,便呈递上去。
此时摄政王正在沽名时候,对于贪赃枉法的案子,很想雷厉风行惩治一番。见了这折子,不觉勃然大怒道:“怨不得老恩极力保荐章凤周呢,原来贪了这大的贿赂!此事若不彻底查究,何以整肃官方?”随亲笔在折子后批道:“此案着副都御史陈侃言查明回奏,务须秉公办理,不得瞻徇情面。”旨意下来,照例是由总管处太监,知会被派人承办。此时总管处首领是张得禄,见了这折子同旨意,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亲手拿起来,去寻恩王,当面报信给他,叫他赶紧防备。恩王见了这旨意,也吃惊不小,一面向得禄致谢,一面将海亮叫上来,附耳低言,吩咐如此这般,快去弥缝办理。海亮领命去了,秘密同银行交涉。始而大班还再三不肯,说敝行的账目不能改也不能换,无论谁来查,我们只有原账端出,请他过目。至于怎样对付,请你们王爷自己办理,敝行是管不着的。海亮再三央求,大班急了,说:“除非完全注销,算当初就不曾存这笔款,此外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你能代表王爷,担保这件事吗?”海亮无法,只得完全答应了。等他去后,过了两天,陈侃言果然到行来,说是奉旨查账,专查存款的账同拨款的账,别的不查。银行将账抱出来,请陈侃言逐一过眼。他还带了两名随员,也帮同检查,从早饭后直查到日落,不但没有这笔款,连章凤周同恩王的名字,不曾查出一个来。陈侃言只得罢手,回到家来,具了一封折奏,大致言遵旨到某行查看账目,并无此款,亦并无章凤周、恩王存款之事。该御史摭拾无稽之言,诬蔑王大臣,殊属非是。应如何申饬之处,出自圣裁,非臣所敢妄拟。谨将查明原委,具折奏陈,伏乞圣鉴训示,云云。摄政王见了笑道:“我想恩王也不能这样荒唐,江士兴未免太可恶了!”随又降一道意旨:“御史江士兴,少年浮躁,诬蔑亲贵,本应革职。姑念朝廷纳言之时,从宽惩处,着仍咨回翰林院当差,钦此。”这旨意下来,江士兴总算万幸,虽然把御史去掉,却仍保全了翰林院的清衔。至于那三十万银子,他究竟得着没得着,作小说的不曾亲眼看见,也不便再往下说。可是从此以后,这位先生潦倒宦场,再也不曾派过一次差事。他却住在北京,花天酒地,摆他名士的架子。表面上看着,比从前做御史时,倒阔绰了许多,究不知他这钱是从何处来的。到如今,北京各界提起这件事来,还都传为笑柄。常言说狼吃狼,这简直是狼遇着狼虱子了。以上所言,便是清末亲贵贪赃好货的一种黑幕。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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