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真是凑巧,凡人当得意张狂之际,信口开河,不知说些什么,才觉得称心如愿。哪知在这时候,必要发生出一点意外的反动来,把那说大话的人,吓得亡魂失魄,就连左右旁听的,也跟着他交了连带影响。这种事习见不怪,仿佛是造物对于人,不许他过于骄矜盈满,随时随地,要加以警戒似的。纯卓先正在演说,他与革命党怎样接近之际,大吹法螺,连在座诸人,全听得津津有味。不料正当此时,飞进一个似是而非的炸弹来,不偏不倚,恰恰冲着卓先的头顶而过。这一来,把那位精神越发口若悬河的纯卓先,吓得叫了一声“哎呀”,立时趴伏在地,直向桌子底下乱钻。其余诸人,也有向外跑的,也有向床底下钻的,也有藏在门后头的,登时乱成一团。却听得厅房门外,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进来两个人,众人越发害怕,以为是刺客呢。哪知抬头一看,不是刺客,却是他们的同志,一个是文伯泉,一个是管天下。这两个人从前因为合谋敲诈兴贝子,没有成功,后来管天下拐了伯泉一身衣服,连影儿也不见了。他跑到天津去唱新戏,很出了几天风头。后来因为得罪了杨仲林,几乎把性命送掉。还是亏了谭叫天,口头上积阴功,这才保全生命,驱逐回籍。他到了北京仍然是胡吹滥嗙,借着外省革命独立的机会,到处吓吓人。大则蒙几个钱花,小也可以蒙几顿饭吃。这一天恰与文伯泉不期而遇。伯泉看见他,立刻心头火起,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恶狠狠地骂道:“肮脏泼皮,白吃贼,我看你今天还跑到哪里去?快还老爷的衣裳,不还我,我就是打你!”伯泉来头这样凶,哪知管天下却行所无事地笑道:“文大哥,久违久违。小弟寻你几天寻不着,却在这里路遇,真是巧极了。你先不要提衣裳不衣裳,那全是小事一段。我如今给你报个喜讯,咱们发财的机会又到了。”伯泉冷笑道:“你趁早儿不必再闹这一套,我不是财迷心窍,也不是三岁的孩子,由着你的性儿耍弄。你今天不还衣裳,我先把你剥一个光臀,给大家看看。”管天下仍然是不着急,说大哥你剥我也可以,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意思的呢。咱们先寻一个背静去处,然后由你的便,还不成吗?伯泉狠狠地说道:“好好,横竖跑不了你。你说上哪里,我便随你上哪里。”管天下向一旁看了看,说这不是致美楼吗,咱们上他楼上的雅座,又洁净又严密,你看好不好呢?伯泉心里想,你这小子又想吃我,今天可决然叫你吃不上了,便哼了一声,说:“好,走吧。”两个人跑进致美楼,在楼上寻了一间雅座。堂倌问他们吃什么,管天下说:“你先沏一壶小叶茶来,我们先喝茶,等吃饭时候再叫你。”堂倌应声去了,少时沏上茶来,慢慢退出。
这里两人,始而还吵了几句,后来越说越投机。管天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来,给伯泉看。伯泉看了,点头咂嘴的,似乎表示十分赞成。此时两人的神情,已经透着格外亲密了。管天下又挑着大拇指,说这事全在小弟身上,保管水到渠成。我们借这机会,先发一笔小财。伯泉道:“你对于前途这封信,是怎样回复的呢?”管天下道:“这事当然是得大大地吹气。我回信上说,所有满朝亲贵,自醇王、恩王以及众王公贝勒,目前全聘我充当顾问,我说话他们没有不肯听的。如今于游说之中,加以恫吓,保管十拿九稳,可以成功。只有他们的妻子家人,必须花钱买一买,也好随时催促,叫他们进宫去撺掇皇太后。这是必须用钱的,请你先少汇一点款子来,作为零星点缀之用。料想至迟正月十五前,必可汇到。小弟对于这件事,本是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的。后来想到伯泉大哥,同我是管鲍之交,怎好瞒你。况且我的信上,也曾提及大哥,将来成功,我们全是一个台板上的人,事前更得商量商量,临时也好取一致行动。”管天下这一席话,把个文伯泉说得心花怒放,登时消尽前嫌引为知己。两人在致美楼中,大吃大喝。吃完了,仍然是伯泉会账。从此两人又形影不离了。
这一天,腊月三十日,伯泉约会管天下在他家里度岁,偏偏这一天就恰恰赶上皇太后颁布逊位诏书。管天下见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向伯泉说:“这一来,我们可有了把柄了,总不是空口说白话,向他们要钱。据我想,这笔款子,一定可以提前汇到了。”伯泉皱眉道:“话虽这样说,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天咱们过年,只剩了几块钱,还有好几百块钱的账主子,这事可怎么了呢?”管天下想了想,说不要紧,我有一条妙法:“咱两人何不到龙子春家里去?他们一班票友,正在过排高乐,咱们也临时加入,就便向他们借几个钱。他们要肯借,咱两人便回家过年;他们如不肯借,咱们便搅他一天一夜,索性连家也不回,账主子怕他什么!大哥请想这主意好不好?”伯泉鼓掌赞成,说:“果然妙,果然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好在伯泉住家,同龙宅相离不远,也不用坐车,两人步行来至门前。恰赶上联星走的工夫不大,街门不曾关闭,也不用叫门回话,便一直地走进来。纯卓先正在高声演说,两人隐身在厅房门旁,听个正清。管天下见他吹得那样酣畅淋漓,不觉有些气愤。偏偏他手中拿着一包二十支软锡包的三炮台烟卷,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慢慢将锡纸撤出,裹在烟卷包的外边,团成了一个圆蛋,先朝着伯泉使个眼色,然后报轻轻掀起门帘,底下用脚向门槛子上一踹,上边却撒手扔“炸弹”。卓先正说得天花乱坠,忽听“当”的一声响,紧跟着飞进一枚光亮亮的东西来,直扑自己顶门。他“啊哎”了一声,说不好,有炸弹,忙一矮身子,钻到桌子底下去。其余众人也都吓得惊慌失措,乱跑乱钻。此时一掀帘子,却进来两个人,哈哈大笑。说:“像你们这种鸡毛凑掸子,还想联络革命党呢!一个烟卷盒儿,连你们的屎全吓出来了。”众人一看进来的两个,全是熟人,这才惊魂略定。纯卓先从桌子底下又钻出来,拉着管天下骂道:“我猜定就是你这坏种。”管天下大笑道:“你真会猜。你要猜出是我,就不往桌子底下钻了。”龙子春在一旁埋怨道:“你们哪有这样开玩笑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全跑到我这里来开心。我龙子春竭诚招待,自问总算对得起朋友,结果还叫我担惊受怕。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呢!”龙子春这一套话,隐含着是把在座的人全怪下来,大家自不便久坐,一个个全告辞去了。文伯泉跟定了恒石风,管天下却拉了乌勒春,全是张口借钱,没钱便到他们家里过节去。在这时候,谁敢招惹他们,到底由石风拿出五十块钱,乌勒春拿出三十块钱,借给文、管两人,这才把他们开走。
第二天就是新正月初一。彼时北京的香厂,还是一片空地,并未起盖楼房,每逢到了新年正月,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为香厂开放之期。各茶摊在露地上搭起席棚来,栉比云连,一家挨着一家。其余摆杂货摊的,摆古董摊的,摆书帖字画摊的,也很不少。至于最时髦的小生意,是卖纸鸢,卖琉璃喇叭,卖氢气球,卖小孩玩物。还有各种食物,如糖葫芦、豌豆糕、油炸糕、豆汁粥种种,也都触目皆是。并且还都不少卖钱。因为游人是很多的,不但南城外的住户商家,红男绿女,结伙成群,全要到香厂去出出风头,甚至连东西城及后门一带的旗人,也不辞远路跋涉,特特地要去逛香厂。那些旗下的妇女,一个个梳着大拉翅头,脸上擦着极红胭脂,两只脚登着高底的花盆鞋,身上穿着时色的旗袍,外罩着极长的大坎肩,轻摇缓步,在香厂一带闲遛,招得一班轻薄少年,在后面跟着起哄。这便是彼时香厂的风光景色,作小说的,也没工夫去细细说它。如今单说纯卓先在除夕这一天,出了龙子春的家门,预备回自己家去,不料冤家路窄,半路上却碰见一个人。彼此一照面,倒把卓先吓了一跳。原来此人正是《京都日报》的经理金戈二。卓先本来怕他,后来又因为计陷田念壬,益发与戈二结成恶感。如今不期而遇,要想回避,也来不及了。况且金戈二已吩咐停车,意思是要下来同卓先周旋。卓先只得也停住了车,先走下来,朝着戈二深深请了一个大安,含笑问道:“二弟一向可好?咱们久违得很了。”戈二也笑着说:“一向少给大哥请安,知道你为国贤劳,实在没有工夫。幸喜如今大局定了,小弟正想约念壬同大哥到一处谈一谈。今天真是巧遇,大哥静候我的请帖吧。”几句话说得卓先涨红了脸,只得嗫嚅答道:“好好,我也正想同念壬哥聚一聚,但是怎好扰二弟你呢,还是由我做东道吧。”戈二笑道:“不必客气,您就候请吧。”两人拱手作别。卓先在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金戈二不是好缠的,我要扰他这一顿饭,只怕有些克化不开,还是先想主意,同他们和好,不必再结这冤家了。他回到家中为此事发愁,一夜也不曾合眼。后来高低想出一个主意来,说我何不寻丁元珍去,他同金戈二、田念壬全是至好,跟我的交情也不薄。况且当日我得罪金、田,就因为在他的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解铃还是系铃人,如今只请他出面,给我们三个人和解和解,这事也就完了。好好,就是这样办法。他打完了主意,第二天正月初一,借着拜年为名,便去寻丁元珍。见面之后,便把来意说知,并且恳切地嘱托了一番。元珍慨然应许,说好在全不是外人,一切在我身上,必定能使你们恢复旧交,不留一点痕迹。明天过午两点钟,我在香厂第三座清真茶棚候你。好在粮食店聚兴羊肉馆,是做连市,我们晚饭,就在那里去吃,作为我给你两家圆场。纯卓先见元珍慨然应许,心中说不尽的快活,以为这一场天大是非,从此可完全消灭,便再三致谢而去。
哪知丁元珍却是别有怀抱:他自从田、纯交恶之后,无意中被卓先利用他的报纸,作为陷害念壬的利器,心里是时时刻刻引为遗憾,总想要借机会,替念壬出一口气才对得起朋友。万没料到,纯卓先自投罗网,竟自寻了元珍来,托他疏解这个冤家。元珍听了,真是恰合孤意。当时不动声色,把卓先稳住了,满应满许替他办到。等卓先走后,却派人将金戈二请来,彼此闲谈了几句,便说到清廷已经逊位,不知纯卓先这一干东西,还打什么主意,也该轮到我们报复报复了。金戈二随将路上怎样遇见他,怎样同他交谈,怎样当面约他,同念壬到一处吃饭会面,他脸面上怎样发现一种羞惭畏惧的神气,详详细细,对元珍说了。元珍听罢,不觉跳起来,拍着手儿哈哈大笑。说怨不得呢,原来是被你老弟吓坏了,要不然,怎能这样虔诚,新年初一就跑来给我拜年。戈二忙追问什么经过,元珍也把方才的事说了。戈二道:“你真好意给我们俩造圆场吗?”元珍摇头道:“底下还有文章,我是预备替你们出气,并不是打算给你们圆场。但表面上不能不说圆场的话,要预先泄露一点,临时他还肯去吗?”说到这里,便附在戈二耳旁告诉他如此这般。戈二笑道:“果然痛快!撒酒疯本是你的拿手戏。上回我们也说过,这一次倒要洗耳静听了。”元珍道:“他从前的丑历史,我虽然知道,还不甚齐全,你同他住得相离不远,倒要请教呢!这好比是说戏,就请你抖着包儿,传授给我吧。”戈二毫不客气,把这位纯先生当日由破落子弟出身,怎样在赌博场上被人剥得精光。后来怎样因输急了,去做小偷儿,因为偷人的表,被人拿住了手腕,打了一个贼死还送到官厅,押监半年。出狱以后,洗手不做小偷儿事业,谋了一个蹲儿兵。后来又在南营中充捕盗兵,终日同一班偷儿小绺,在一处鬼混,凡小绺得来赃物,先得交给他伙分。这样混了几年,居然拔升为小队长。那时正赶上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想要侦探国外革命党的踪迹,便从各队长队兵中选拔。纯卓先因认识字,说话举动又很机警,敬王便挑上了他,特给官费,到日本东京去留学,专门学的是警察,就便侦察革命党的来踪去路。他去了二年,成绩很是不坏。每一个月,总有三五封信,向敬王报告,又故意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在海外羽翼怎样多,势力怎样大,所有留学回国的人,多半靠不住。他这样一鼓吹,明着是为自己邀功,其实暗中却为革命增加了不少助力。
戈二说到这里,元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戈二笑道:“二哥,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还参不透。你看满清近几年来,防家贼的手段,有多么严密,军权是他们掌着,财权是他们掌着,甚至连教育权也是他们掌着。这还不算数儿,各省的疆吏,自是出了缺,就补满人,至于总督兼圻,尤其非满人莫属。在他们这样办,自以为手段高强,可以保住子孙万世之业了,其实骨子里正是促成革命一种极大的反动力。就以武汉起义说吧,若非祥呈在那里做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得那样快。纵然发生,也未必一举成功。你要溯本穷源,纯卓先的侦探报告,能说与革命无功吗?”两人说到这里,全都哈哈大笑。戈二又接着说:“他毕业回国,敬王颇加赏识,便派他为民政部侦探,还兼着西城习艺所所长,每月有三百元的薪金。这小子本是一个穷地痞出身,一旦升官发财,就常情而论,必定要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了。哪知他的面目却非常和平,见人说话,又非常客气。不知道底里的,还认着他是大好人呢。其实这小子心地极阴险,手段极毒辣,栽赃害人,诬良为盗,什么没天良的事,全做得出来。谁要同他交朋友,迟早总得受他的害。真不愧是笑里藏刀,如鬼如蜮。我们弟兄,以后总要远着他才好呢。”元珍道:“我不怕他,明天你看我给他不下台。不把这小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他也不知道我丁元珍的厉害。”两人直说到日落天黑,戈二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午后,元珍先到香厂茶棚里候着。果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着田念壬、余两吾,说说笑笑地步行而来。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让进来,坐在一张桌上。茶博士小马见是丁二爷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过一个大盖碗来,全是双窖极品的小叶茶,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余两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开张请客,小弟听见了,以为这是财神宴,万不可以不赴。因此没等请,便跑来做不速之客,想来二哥一定很欢迎吧?”元珍笑道:“欢迎是当然的,不过这一次财神宴,乃是武显财神,喝多了就许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请加入,不然还是远远躲着的好呢!”两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欢喜的就是打架。今天这财神宴,我更要跨虎光临,做一位赵玄坛,怎能够躲着呢?”两人正说着,忽听茶棚外远远一阵笑声,又有人大声喊道:“这个玩意儿特别,才真是庆祝呢!”大家举目向棚外观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头上戴着一顶貂帽,帽檐上却系着一个很大的氢气球。球是深红颜色,上面有几个很大的白字,乃是“中华民国共和万岁”。这个球离他头顶有四五尺,飘飘荡荡的,随着他走,老远看着,倒很有个趣儿。后面跟着许多小学生,拍掌欢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过茶棚去。元珍道:“这个点缀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对于这样光复汉族、改建民国的大庆典,连一点儿表示全没有,也未免太难了。”金戈二道:“你不要抬举他了。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庆祝民国。他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子,现在中学读书,也不好好地上学,终日同着一班在旗子弟鬼混,专讲走二黄票戏。今天不过借这氢气球出出风头,竟招了这许多人,跟着他捣乱,真也可笑极了。”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这样说。小孩子能知道庆祝共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较比咱们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败,还强得多呢。”
戈二才要答言,忽见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全穿着枣红库缎的皮袄,宝蓝库缎巴图鲁坎肩,镶着库金边,横着一排金纽绊,头上全戴着貂皮困秋帽子。两人手拉着手儿,走得风快,转眼已来至茶棚前,看神气是想进来喝茶。抬头看见丁元珍,点头微笑。元珍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喝茶。两人回说请吧,便走过去了。余两吾问道:“这两个孩子,看着很眼熟,倒是谁啊?”元珍笑道:“这是《杀子报》中两个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来显魂。大概许是因为清帝逊位,宣布共和,《杀子报》的故事已经应验了,从此用不着再唱那出戏,今天趁着有闲工夫,特来点缀点缀风光。”两吾道:“你说了这半天,他到底是哪个呀?”元珍道:“那不是三庆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红、小吉瑞吗?去年崔灵芝唱《杀子报》,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你不是也去听过吗,怎么才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认得他们了呢?”两吾道:“上妆同下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何况又是一面呢。”金戈二道:“你两人先慢谈,听一听这是哪里来的哭声。”大家侧耳细听,果然远远有号啕之声,并且哭得十分惨切。元珍道:“这真奇怪极了,今天新正月初二,并且又是庆祝共和,谁有什么伤心的事,值得这般痛哭。”正说着,哭声已由远而近,大家为好奇之心所驱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齐起身,走出茶棚外观看。远远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孝服,头顶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着一根哭丧棒。走一步号一声,嘴里还数数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后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点头赞叹的,却倒没有鼓掌之声。少时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盛疯子吗?紧跟着余两吾也说,果然是盛世音,我们躲他远着点吧,提防叫他缠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没要紧,有我呢!咱们倒看他是为什么装疯。”正说着,忽听盛疯子高声喊道:“大清亡了,宣统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给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声宣统爷,我叫一声大皇帝,项子城篡位把你赶,我的皇帝啊!”他学着刘鸿声唱《斩黄袍》的腔调,高唱起来。本来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这一次举动,并非游戏,实在发于至诚,因此沉痛激昂,大有响遏行云之致。此时在茶棚一边的警察,听他唱出项子城来,生怕自己担不是,便过来干涉,说:“先生,这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且今天庆祝共和,不应当有此举动,请你把孝服脱了,不要哭不要唱啦。”盛元正在唱得淋漓尽致,忽见警察过来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脸唾沫,戟手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吗?你不是吃钱粮长大的吗?你懂得什么叫中华民国吗?你护着项子城,想给他当狗毛也够不上,不过当狗爪子底下的臭泥。老爷高兴哭就哭,高兴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趁早儿给我滚蛋,别惹老爷兴起,打你这块狗泥。”警察挨了他这一顿臭骂,哪里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区不可。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来了一辆极华丽的人力车,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警察忙朝着他举手行礼,这人连睬也不睬,倒冲着盛疯子含笑拱手,说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装这种样儿。盛世音正在发疯,同巡警口角,忽见有人向他拱手,并称他为大哥,连忙注目细看。哪知他不看犹可,一看这眼前站立的人,立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泰山压顶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个正着,幸而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虽然疼痛,却不致伤筋动骨。卓先捂着头,山嚷怪叫,说我好意替你解围,你怎么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吧,别放他在大街上惹祸了。盛世音哪里肯服,仍然舞动他的哭丧棒,向卓先乱打,口口声声,骂卓先是卖国贼,丧尽天良的。你假充宗社党,眼看着大清丢了天下,袖手不管,还满街上出风头。像你们这种寡廉鲜耻、投机做贼的狗,就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巡警过来干涉,他索性连巡警一齐打。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来。盛世音见着这两个人,才不言语了。高低由戈二劝着,叫他把孝服脱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纸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世音,请他到天桥去买一醉。世音接钱到手,也不说一个谢字,摇摇晃晃地便去了。
然后由丁、金两人,将纯卓先让到茶棚里边,与田念壬相见。卓先一见念壬,立时良心发现,臊得满面通红,同醉后的钟离大仙差不多了。抢行两步,朝着念壬深深请安。请过安又紧紧握住念壬的手,嘴里连说大哥一向好,小弟实在抱愧对不住对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动一点神色,说:“二哥这话太可笑了,我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余两吾接口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我们趁着良辰美景,正好寻些个赏心乐事,快快入座喝茶。”又吩咐茶博士,另换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让到上首两个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着卓先嘻嘻地笑。说纯二哥,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怎么就会同盛疯子撞到一处了呢?那个魔鬼,可真有点不好缠啊!卓先道:“谁说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来解围,我不定还得挨他多少哭丧棒。”元珍道:“据我看,挨几下哭丧棒,倒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宗社党,这要叫项子城的密探听见,还得了吗?”一句话把卓先说得毛骨悚然,只好强作镇静,说:“没要紧,谁是宗社党,谁不是宗社党,也决非空口可以诬陷的,何况他是一个疯子,谁能信他的话呢?”金戈二道:“卓先哥,据小弟想,你的话,不能这样说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无论好坏,自要认定了一个宗旨,一线到底,永久不变,那才称得起是英雄好汉。纵然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谅他的苦心,后世也要景仰他的遗志。所谓特立独行,至不济畸人传中,也可占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张,纯随风头势力为转移,本身并没有一点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简直就不是人类,不过如粪坑里的苍蝇,阴沟里的老鼠,终日哄哄乱乱,尽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从前既投身宗社党,与我们这些讲革命的誓不两立,当然要坚持到底,百折不回。纵然彼此不同道,我们也未尝不佩服你的热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逊位之诏,这正是你们宗社党卧薪尝胆之秋,你怎么就说出这样话来,仿佛同宗社党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未免太难了。”戈二这一席话,分明是指着脸骂人。可怜纯卓先,又羞又怕,连头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却默默无言,唯有余两吾性好诙谐,见他两人僵在那里,便打诨凑趣,说:“金二弟,你是开通人,怎么说起愚话来了。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且生在这种年头,尤其得脖子后头长眼,脚板底下生毛,才能够攸往咸宜,投无不利。要照你所说,抱定一个宗旨,至死不变,那简直成了呆蛋啦,还能够飞黄腾达,做一位崭新的人物吗?叫我看,卓先这种态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们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对,怎么倒奚落人家呀?”余两吾这一拥护,闹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说不好,他们这样开玩笑,倘然把卓先挤对跑了,我的种种预备,岂不白费?想到这里,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交四点。此时天气还短,四点钟已经落太阳了。元珍便笑着说:“天不早啦,咱们到粮食店聚兴馆去吧,去晚了不看没有座儿。”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没有座儿呢?”卓先道:“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前门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们全是为投机来的,多半不带家眷,赶上新年,哪个不到饭馆子去吃饭。因此做连市的,全得了好买卖。咱们这时候去正好,不能够再晚啦。”在纯卓先这种说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金、余两人,直好比说相声的,一个逗一个捧,一句比一句来得刻薄,全是朝着自己挑战,自己却又无言可答,简直闹得置身无地。乐得借丁元珍约请的机会,自己帮两句腔,好借此岔开金、余的话头。幸而两人也倒识趣,不再说什么了。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茶博士,说余下的全赏你们吧。茶博士再三致谢。
五个人缓步出了茶棚,好在他们个人全有包车坐上去,不大工夫,便来到聚兴馆。一直上楼,堂倌见丁二爷来了,赶忙过来招呼,将大家让到两间极宽敞的雅座里,先沏茶,递烟卷,张罗一切。这个堂倌名叫小桂,系满洲旗人,年纪在十八九岁。天生一副好面孔,只新剪的发,前边长长了,向后一拢,又用些香水生发油之类,漆黑光亮,真仿佛未出阁的少女。更兼他千伶百俐,无论甚样闹手的座儿,他总能伺候得舒舒贴贴。因此来聚兴馆吃饭的,无人不欢迎小桂。丁元珍尤其爱惜他,每逢来吃饭,总是一块八毛的格外赏钱。所以元珍一来,别的堂倌也不上前,总是小桂招待。这一回恰赶上新年,元珍同人来吃饭,小桂见了,真如迎着活财神一般,前扑后拥那一份殷勤,难以言语形容。元珍说:“我们茶是喝足了,赶快地摆桌喝酒。”小桂应道:“嗻嗻,是是。”转眼摆满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各样冷荤,五大壶女贞陈绍,全都温热了,每位一壶,这是丁元珍请客的老规矩,每人把定一壶,主不敬客,客也不回敬主人。多喝少喝,全凭各人的量,随意畅饮。这种喝酒的法子,凡被请之人大半欢迎。丁元珍的酒量,本来非常之大,但是他可轻易不喝,十回总有九回,是以茶代酒。倘然这一回要是喝酒,内中必有缘故,不是有什么愁烦不了的事,便是有欢喜开心的事。自把酒杯举起来,隔年的老陈绍,至少也得喝上四五斤。他是越喝气越壮,汗越流,话越多,高谈雄辩惊四筵,大有焦燧的气概。只是有一样不好,座中要有他不欢喜的人,他必要借着撒酒疯,痛骂一顿。并且这种骂法,真极尖酸刻薄之能事。说一句笑话,下一个字眼,就能使对方无地自容,恨不寻一个地缝儿钻进去,也解不了当前的耻辱。有一个叫何占一的,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活该,恰赶上他放量痛饮。何占一本是一个当侦探的,并且资格很老,在侦探界中,颇负时名。那时恰赶上项子城在北京当权,终日逻骑四出,凡是民党中有反对他的,大半难逃毒手。专养着一班侦探,上九天,下九渊,专门与民党为难。内中手段高强的,固然很多,滥竽充数的,也不为少。当这时好点很立了不少功绩,正在趾高气扬时候,偏偏遇着这个对头丁元珍。他本不想喝酒的,因为看见了占一,不知不觉地心里有些起火,便端起酒杯来,大喝特喝。转眼三斤陈绍下肚,手里还擎着杯子,向在座的人冷笑了一声,说诸位,咱们生在这商战时代,对于做生意、讲买卖,可得加意研究啊。内中有附和的,便说你这话诚然不错,如今商战比兵战还厉害得多呢,我们是得要研究研究。元珍道:“你既然研究过,可知道如今做买卖,卖什么货最为得利?”那个附和的想了半晌,说这个还说不定,横竖吃穿使用,哪一样全有利,但看你会投机不会投机,就可定得利多少了。元珍听了,哈哈大笑,说阁下还懂得投机呢。你果真懂得投机,那吃穿使用的货物,还值得一卖吗?附和的人听了,很诧异的,说这话奇了,要做投机买卖,除去人身上吃穿使用之外,还有什么可居奇的,难道还卖星星月亮不成?元珍道:“你还是不明白,如今最时行的货物,是卖同胞!才卖的时候最便宜,每月二十块钱,就包管出卖。果然货高自然价出头,由二十块涨三十块,由三十块涨至五十块,如今居然值一百块了。这一百块银洋,全是拿同胞的鲜血铸成的。并且这种买卖,也用不着去办货,手指无边取之即是,真是商战中一种特别投机的事业。你如果不信,顺着我的手儿瞧,那一位便是出卖同胞的大商业家。如今已经得到每月一百元的代价了。”原来占一是最近升的侦探队长,月薪一百元,所以元珍就借此打趣他,闹得占一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借着小解便跑了,从此再不敢与元珍同席。由这一件事看起来,元珍使酒骂座的本事,可想而知。
今天他同纯卓先坐在一个桌上,本是有意约来,预备大骂特骂,好把胸中愤气,发泄无余的。较比骂何占一,当然更要格外起劲儿。所以他入座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先叫小桂取过一个饮啤酒的玻璃杯来,把陈绍倾在杯中,也不向旁人劝酒,只自己端起来,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满满地饮了三杯,方才将杯放下。忽然一拍桌子,喊道:“小桂!你温的这是什么酒,怎么连一点酒味儿也没有呢?”小桂忙躬身回道:“二爷您先消消气儿,这酒是隔过三年的陈绍,气味很醇厚。二爷若还嫌味薄,我再去寻十年的老花雕,您可得稍候一候。”元珍骂道:“放屁!你因为看我们这几个人,全是没有人味的人,所以拿这没有酒味的酒,来伺候我们。你要知道,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这年头没人味的人,固然很多,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你把眼睛睁大了,倒看一看我们这五个人里,谁有人味,谁没有人味,自管放胆子说一说,我绝不怪你;你要是不说,却拿这没味的酒来骂我们,我可不能答应。”小桂听他这样,忙赔着笑脸回道:“二爷,你问这个,小的可不敢说。”元珍瞪着眼睛喝道:“什么,你不敢说?我今天非叫你说不可!”小桂道:“二爷一定要问,叫小人看,你们这五位老爷,全是呱呱叫的好朋友,身上放出来的气味,那更是香得很了,全是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芬芳馥郁,能开出十几里远近。二爷,您看这味儿足不足呢?”小桂这一耍嘴皮子,招得在座人全笑了。元珍却沉着脸子说道:“你这又是转着弯子,来骂我们。什么叫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你再闻一闻,内中还有牛臊、马粪、狗屎、鸡尿,比那些鲜花的味道何如?”小桂在一旁只是笑,却不答言。元珍道:“你不要瞎眼瞎心了,你认着我们这五个人,全是老爷吗?内中有当过小偷儿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蹲儿兵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高等侦探、自残同胞的,你知道是谁?我丁元珍,好汉不怕出身低。当初放过羊,杀过牛,卖过野药儿,如今投身报界,也要假充文明人、上流社会的健全分子。其实我是什么变的,我自己知道,我也决不瞒人。但是有一件,别看我是一个粗鲁汉子,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认得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谁是叮叮当当的好朋友,我丁元珍绝不敢错待了人家,敢说是心口如一,表里不二。绝不能像你们,拿着朋友当冤家,嘴里说好话,脚底下就使绊马锁,笑里藏刀,酒中置鸩。多年的朋友,一旦翻脸无情,就陷害人家,用尽了阴谋诡计,含沙射影,血口喷人,总想把人家置之死地,心里才觉着快活。人家当患难之时,不但袖手旁观,还要落井下石,其实用尽了心机,也未见得伤着人家一根汗毛,不过自己落个不够人格,叫人背地里笑骂,说某人没有人味儿。似乎这类人,我丁元珍实在瞧不起他。小桂,你怎么样?我想你一定更瞧不起他,要不然,也不拿那没味的酒,来敬这没味的人了。”小桂也不答言,只是嘻嘻地笑。
少顷,取过一壶温好的绍酒来,说:“二爷,您喝这一壶,味道儿强得多啦。”元珍接过来,也不向杯中倒,也不向嘴里吸。他这时已经把皮袄脱下,只穿着一件青洋绉的小薄棉袄,还把纽扣儿解开,手中的酒,却向棉袄中倾倒,淋淋漓漓,将棉袄裤全湿了。口中不住地说:“好好,我这棉袄,今天也得痛饮一番,算是庆祝共和成功。我把你们这些满清的国奴,这些年可把俺老子压制苦了,在报纸上放一个屁,你们也要干涉干涉。一群无知的亲贵,张口是我们家的天下,合口是大清国的江山,如今你们的天下在哪里?你们的江山在哪里?清不清?清哉清哉!国不国?国哉国哉!哈哈哈,保皇党在哪里?宗社党在哪里?你们倒是出头露面啊?!怎么把脖子缩进半尺去,再也不钻出来啦?你们这些东西,不是自称满洲世仆,随龙进关吗?平常日子吹得呜呜地响,看我们这些人,全是家贼。如今家贼可做了主人翁啦!你们的龙到哪里去了?你们但凡有志气的,就应当攀龙髯,也随着龙驭上宾,为什么也跑出来庆祝共和,假充中华民国的新人物。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人家赞助共和,你们在暗地里破坏,还使出人来,同人家捣乱拼命。如今怎么样呢,你们有本事的,杀了项子城,活擒段吉祥,恢复你们的君主专制,那才算是好汉子呢。何必又战战兢兢害起怕来,求这个疏通,请那个谅解,哼哼,没有骨头的东西!怎配同好朋友坐在一个桌上,呼兄唤弟,饮酒长谈呢?!”元珍说到这里,便用手指着小桂,大声喝道:“小桂,你听见了没有?我骂的就是你这混账东西,你不要充傻装愣啊!”小桂笑道:“二爷骂我正是赏我脸,我怎样敢充傻装愣呢。”小桂嘴里虽这样说,两只眼却不住地向席面那四位客人脸上鉴貌辨色。只见那三个人,全是微微地笑,只有一个人,满面通红,大汗珠子从额角上滴滴地向下流,直瞪着两眼,同木雕泥塑一般。在旁边看的人,见了这神气,全要替他难过,当局更可想而知了。小桂心里明白,丁二爷骂的一定是这一位,却拿我做挡箭牌,我乐得给二爷捧捧场。想到这里,便笑着向元珍说:“二爷,您索性痛痛快快地骂吧。我小桂自小儿没有爹娘,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大了又不曾受过教育,因此偷猫盗狗拔烟袋,什么没出息的事全做过。二爷您今天骂我,就好比是爸爸教训儿子,您骂一句,我给您磕一个头。您看怎么样呢?”元珍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真会寻便宜。我骂了半天,敢情骂的是儿子。我可不愿意要你这样儿子。你做的那些事,连坟地全是被人骂裂了,谁要给你当爹,挨得起这些骂吗?”此时金戈二见丁元珍已经骂得尽兴,挨骂的纯卓先,已经垂头丧气,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出了。心里说:天下事适可而止,也不可太过火,别由小桂的性儿,帮着刻薄人了。便正颜厉色地向小桂道:“天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预备菜饭。我们吃完了,还有进城的呢!”小桂答应一声是,借此下台,到前边去催菜。这里丁元珍也明白戈二的意思,不再说什么了,却直着眼说,我向来没有这样醉过,今天可真支不住了。嘴里说着,身子一歪,便溜倒在地上。戈二忙叫柜上招呼一辆马车来,特派小桂送他回家,自己陪着那三个人吃饭。卓先哪里还吃得下,只喝了两口汤。大家便分手,各自乘车回家。
第二天,可着一个北京,城里城外,各铺家住户,全高悬五色国旗,像是有什么大庆典,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行祝贺。细一打听,原来是南京民国参议院,选出临时大总统。十八位议员,只有一人请假,投了十七张票,全场一致,选项子城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个喜信传到北京,所以警察厅传知商民,叫一律悬旗庆祝。这个临时总统,并不是出于民意选举的,乃是南北一种交换条件。在孙大总统,宁甘牺牲自己的地位,好与项子城合力推倒满清。项子城既借着武人的势力,把清廷吓得下诏逊位,让出君主大权;南京孙大总统,是最讲信义的,见项子城真肯帮助革命,将满清推倒,不用武力解决,免去生灵涂炭,心中很觉着满意,便决定履行条件,改选项子城为临时大总统。授意参议院各议员,一致举他。果然全场一致,项子城以十七票当选。选出之后,便立时拍电报到北京。项子城知道了,自以为所求的目的,果然达到,便也回电到南京,略表谦让之意。紧跟着又商量新、旧两位总统,怎样行授受之礼。孙大总统召集会议,向大家发表意见,说:“如今项子城已经当选总统,要论他的才干,诚然是不可多得,不过他是官僚出身,对于共和原理,民主真谛,未必能十分了解,必须有民党中人,切实地辅佐他,将来政治才能渐入轨道。但是他在北洋多年,所造就的,不是跋扈武人,便是滑头官吏,要再由着他在北京去做总统,不知不觉地,就被这些人包围起来。再加上北京那块地方,乃是千百年皇帝建都之所,一切风俗社会,饮食起居,无一不挂君主的色彩。以项子城那种野心人,放在北京发号施令,既受恶浊空气的熏染,又被腐败官僚的诱惑,敢断将来一定得不到好结果。凡事总要为久远计,防患未然。我是以一片至诚,既要保全民国大局,又想保全项子城个人,以为迁都南京,是一劳永逸的法子。项子城果能到南京来,他那脑筋,自比较在北京清醒得多,当然能与民党合作,这便是国家前途之福。不知你们诸位,以为何如?”众人齐声说,总统眼光远大,荩虑周详,非我等所能及。但恐项子城未必听从,仍然是空言无补。孙大总统道:“这个无妨,我如今给他去电报,请他到南京来,行受任礼。他如果肯来,迁都事便不成问题了。”众人赞成此议,当日便拍电到北京,请项大总统来接任。
项子城接着这个电报,心中很不以为然,当时也召集了一次会议,向大家发表,说:“孙公一定请我到南京去就任,这是什么意思呢?现放着北京城,是历代元首建都之地,而且各外国使馆,也都在这里,却跑到南京去做什么?你们大家商量商量,可以寻出一个理由来,婉言回复孙公,我是绝不到南京去的。”阮中书首先建议,说:“总统不去是很对了。据中书想,他们请总统到南京,这里边绝不安着好意。因为总统是去接任,万不能多带兵马,当然是轻车简从,才显出民国大总统的精神来。可是南京那地方,乃是革命的势力范围,总统要去了,岂非自投罗网?倘然要发生一点危险,岂不是后悔无及?纵然没有危险,他们只把总统软禁起来,却假借着名义,发号施令,那更成了民党的傀儡,岂不更觉无味?”项子城本是一个多疑的人,经阮中书这样一解说,他心中更认定了南京是去不得的。但是孙大总统的来电,十分恳切,面子上又不好直然拒绝,只得叫大家想一个正当理由,好婉言辞谢。杨志奇献计道:“在这时候,总统不到南京去,是很有理由可说的。因为目前清廷甫经逊位,京津地方,有不少的保皇党、宗社党,在暗中蛊惑军队,还想着伺隙而动,推翻民国,仍然扶保满清,必须总统在这里坐镇,才能压服一切。倘要到南京去,这里出了变故,必至不堪收拾,岂不是前功尽弃。最好是请孙大总统到北京来,新、旧两位总统,面行授受之礼。如孙公实不能来,可以遣派大员,带着总统印绶,来至北京,代表孙公,交代清楚,便也可以接印视事。这种权宜办法,实在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然。如此说话,在孙公也未便过于固执,自然将南京接任的话,就算无形打消了。”项子城点头赞可,说这样立言,很为得礼。就派杨志奇拟了一封回电,拍至南京。第二天又接到南京的电,说是防患未然,所虑甚为周密。这里听见此信,也甚不放心。拟派大员三人,先到北京,恭候项大总统起居,并就便看一看京津情形,再定受任典礼举行之地。特此电商,请项公同意。
项子城见了这个电报,十分欢喜,立刻叫秘书处回电表示欢迎,并请把所派代表姓名,及启节日期,早日示知,以便派遣专员,欢迎保护,并预备驻节行辕。这电报去了,果然当日便有回音,说派的是汪杜鹃、陈元培、王保惠,准于正月初十日夜车,从南京起身,大约路上没有耽搁,十二日早晨,准可到北京车站。项子城得到这个电报,立时大张旗鼓,传警察厅长朱起秦,同九门提督乌谨,当面吩咐:十二日早晨,有南京三位大员,乘专车来京聘问。这是南北携手的第一步,官府商民,全应当有一种欢迎表示。你们两个人下去,要赶紧预备预备。所有悬灯结彩,铺路扫街,务要格外的风光富丽。至于三代表的行辕,最好就借用东城金鱼胡同拉中堂的宅子,自划出半所来,就够三代表驻节之用了。朱、乌两人下去,哪敢怠慢,立刻照着项大总统的吩咐,传知内外城铺家住户,于十二日早晨,一律悬灯结彩,欢迎南方政府代表。一面又由警察厅派岳大谊,提督衙门派申林,为伺应南代表专门办差委员。这两个人全是著名的干员,对于伺候上差,平日极有研究。如今奉到这种差使,知道这三位代表,乃是项大总统注意欢迎的人,自然更格外讨好。在岳大谊还没有什么,唯有申林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定。因为当日汪杜鹃谋炸摄政王一案,乃是他经手破获的。彼时汪杜鹃是囚犯,如今却做了南京政府的堂堂代表,俨然同钦差一般,自己偏偏又当了这伺应的差使。在汪某倘然要记念前嫌,处处挑剔,与我为难,我这差使,如何还能当得好呢?只得硬着头皮,事事要格外讨好,来一个锦上添花,或者将他哄欢喜了,也许能够消释前嫌。他这样一打算,立时鼓起精神来,把一座拉中堂府铺陈得如仙人洞一般。金鱼胡同的东西口儿,全扎起松彩牌坊来,格外高大,上面用电灯做成“南北一家欢迎代表”的大字。连东四牌楼一带,全是用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拉府的门前,是用红绿彩绸,盘成各式花样,上面全镶着纸花同小电灯,夜间远远看着,尤其美观。至于里面的繁华富丽,那更不需说了。所有代表的住室,内中门帘帐幔铺盖等,一律全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花。至于听差的人役,全挑选二十岁上下、干净漂亮、能够眉言目语的机灵小厮。一切全都布置好了。
这一天恰是十二日早晨。项大总统特派赵秉衡为代表,到车站去欢迎。所有各部职员,也都前往。并由总统府特备了三辆汽车,专供代表乘坐。要知这时候的汽车,还非常稀少,项子城宅中,仅仅有四五辆,还是外国人赠的。此次特特驾出来,欢迎代表,正是表示格外尊重的意思。还有总统府卫队、警厅保安队、南营游击队、各色军乐队,站里站外,全都挤满了。并且由车站直到金鱼胡同,沿路上全是双岗,真是威仪整肃,气象森严。少时汽笛一声,专车已经开进站中,慢慢地停了。先由车上跳下两个随从的侍卫来,接受欢迎人员的名片,拿上车去。然后传话,请到车上相见。赵秉衡在前面,领着许多人,一同上车。车上的三位代表,也一齐迎出来。汪杜鹃穿着一件灰布羊皮袄,青缎子马褂,头戴便帽,足蹬青布皂鞋;陈元培穿的是蓝洋绉皮袄,青马褂,也是便帽青布鞋;王保惠却穿着一身西服,外罩一件皮外套。彼此见面,握手为礼。赵秉衡说:“先请三位到行辕休息休息,然后再见项总统不迟。”汪杜鹃执意要先去觐见总统,陈、王两人,也说先见总统为是。赵秉衡道:“既然这样,我陪三位一同去好了。”于是大家一同下车,三代表分乘汽车,由赵秉衡、阮中书、杨修三个人陪着,一同来到项宅。项子城亲身迎至前厅,三人一同鞠躬。项子城还礼之后,又挨着个儿握手,笑道:“三位先生,一路很辛苦的,正好回寓休息休息,怎敢劳枉驾先来。如今民国告成,这全是孙大总统二十年革命主义战胜之结果,同诸位先生冒险努力之成功。我项某不过愤汉族凌夷,仅仅立于赞助地位,何德何能,竟承诸大议员,选为一国元首,实在惭愧得很。以后诸事全得求诸位先生帮忙,千万不要客气才好。”汪杜鹃道:“此番清帝退位,改建民国,全是大总统在中央操纵之力。孙公对于总统,非常钦佩。以为开国之始,这总统地位,关系很是重大,非得一威望素著,而且熟于政情国势的,决然不能胜任愉快。以总统从前的政绩人望,居此地位,甚为相宜。不过有一件事,孙公派我三人致意总统:北京这块地方,腐气过重,当君主时代,当然可以作为都城;如今既改民国,所有建设的方略,同以后施政的性质,与从前绝对不同,必须另寻一块好地方,作为都城,才足以振奋精神,刷新耳目,从根本上改善一切。因此请总统到南京接任,就便相度地势,迁都于彼,为中华民国建万年有道之基。这乃是开宗明义第一件紧要的事,务必请总统采纳才好。”项子城笑道:“这件事不但孙公虑及,兄弟也早有所见。兄弟在北京服官数年,时时刻刻,嫌这地方肮脏龉龃。常对朋友笑谈,说北京这块地方,在三十丈以上,没有好空气;在三十丈以下,没有好井水。至于饮食居处习惯,更没有一样不讨人厌的。尤其是一班在旗的人,他们那种面目神气,真令人见之作三日呕。我们如今既改民国,岂能使首都之地,再有这种遗传病。纵然孙公不提议及此,兄弟也要设法迁移,绝不久恋的。”三代表听项子城这样说,无不改容起敬。王保惠道:“适才得聆总统这一套伟论,与孙公不谋而合,真可称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代表们实在钦佩得很。”陈元培又进一步说道:“我们向来知道总统的为人,是坐而言就要起而行,绝不因循姑息的。这迁都问题,想来用不了几天,便可以完全解决了。”项子城道:“那是自然。不过目前尚有一种难题,想来三位先生尚不十分明了。这北京城地方,本是爱新觉罗三百年奠都之所,根深蒂固,它那一种潜势力,早已深入人心。如今仓促间将它推倒,它那暗中的势力,依然存在。所有宗社党、保皇党,结合一班亲贵,在暗地策划,想要勾连军警,伺机发难。别看这地方表面上极其平静,无形中却是险象环生,伏莽四布。因为有这种关系,早把禁卫军远远调开,却将第六镇曹虎臣召至北京,严密防守。不料这几天风声不好,听说第六镇的下级军官,被他们收买的已经不少。我今天正想叫曹虎臣来,叫他早早严防,别等到临时措手不及。看这形势,迁都的话,恐怕最近期间,不能实现。因为立国之始,根本不宜动摇。这一层还得求诸公原谅。今天难得三位到此,兄弟略备薄酌,作为接风。”遂吩咐在花园暖阁中设席,项子城亲自陪三代表饮酒。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军官,全是武装挎刀,在席前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
席散之后,项子城方指着那两个军官,给三代表引见,说那一个是第六镇统制曹虎臣,这个是卫队统领郑尔成,你们见一见汪、王、陈三位先生。曹、郑忙恭恭敬敬地行举手注目礼。这是以上司之礼待三代表,三代表深深鞠躬还礼。项子城又对曹虎臣道:“我听说你那镇部的风声,近几天很是不好。你可要用全副精神,早早防备。今天三代表初次来京,要倘然有些风吹草动,惊了他三位的驾,我可一定要不依的。”虎臣诺诺连声。项子城又说:“天已不早了,正好请三位先生回行辕休息。曹虎臣、郑尔成,再加派九门提督乌谨,你三个人可护送他三位回寓,并派得力兵弁,在行辕前值岗。”曹、郑答应下去,三代表起身告辞。果然由曹、郑、乌三个人,每人武装挎刀,坐在汽车前护卫,一同到金鱼胡同住宅。早有办差的岳大谊、申林,迎至门外,将三位代表导引至客厅中略坐,然后又请到内宅。每人占一所院子,全住的是五间正房。一切铺陈,上文已经表过,真是靡丽奢华,使人目眩。三代表本是多年奔走革命的人,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如今贸然来此,大有受宠若惊的神气。汪杜鹃向申林笑道:“申先生,咱们原是故旧之交。你何必这样费神,倒叫我格外不安了。”申林忙躬身回道:“卑弁理应伺候代表大人。如需用什么,自请吩示,没有不现成的。”此时曹虎臣、郑尔成、乌谨,将三人送入住室,然后辞别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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