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荷楼、田见龙等正在上车之际,忽然被一男一女把他们横住,而且那个男的一伸手抓住了见龙,叫一声:“老龙,你上哪里去?怎么这样巧呢,我不来你也不走,我才来你就想走,这岂不成了尹邢避面了吗?”始而戈二在一旁看见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有人识破曾、田两人的行藏,因此横住去路,后来听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又像没有什么恶意,并且两个人似乎还有密切关系。戈二心里似乎有一点觉悟,想到这必是某人某人,才要向见龙张口问话,见龙早已介绍过来,说这是文四哥,这是李芳园女士。又向文熊渭说:“这位便是我信上常常说的金戈二二哥,你两位虽然没见过,大约神交已久,不是一天了。”此时荷楼已经有些不耐烦,过来一把扭住熊渭说:“文老四,你做了议员,眼睛也大了,连哥哥我都不招呼一声,真真岂有此理!”熊渭啊呀了一声说:“小弟真真该打,怎么连多年同学的老大哥,也认不得呢?本来也难怪,你这一换中国装,又留下小胡子,猛然间还真是想不起来呢。你两位何必今天一定要走,废了那两张票,咱们盘桓几天再说吧。”见龙向熊渭一使眼色,说:“我们是有要事到天津去,过不了几天仍旧回来,四哥在北京候着好了,你有什么事自请向金二哥接洽,全是一样。并且他在北京人杰地灵,比我还强得多呢。”见龙说罢此话,车头上已经吹笛,文熊渭、金戈二、李芳园还有同来的两三位,谁敢再停,只得同曾、田二人匆匆握手告别。下车来,戈二问他们都有什么行李,熊渭说已经扣了牌子,等到分部后,再派人来取好了。于是大家雇好两辆马车,一直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
叶树芬正在分部办公,见李芳园来了,亲自迎出大门,拉着芳园的手,一直拉到自己卧室,说:“我的李小姐,你怎么在上海耽误了这许多日子!未起身以前,也不给我来一封信,幸而是遇着金先生了,要不然连一个接的人全都没有,岂不成了笑话?”芳园笑道:“大姑太操心啦,要依着熊渭的意思,还想在上海再玩几天。后来接到参议院的电报说广东议员已经到齐,只差熊渭一个人,请他即刻起程。紧跟着又是广东同乡京官的电报,广东参众两院议员的电报,全是异口同音,催他赶速进京,他心里还在游移着,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买了三张船票。除去我同他之外,还带了一个听差的阿三,把行李收拾收拾送到船上,我捺着他一直捺到船上,他这才没得说了,要不然,还不定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叶树芬朝着她笑了一笑,这一笑的里面很藏有无限文章,闹得芳园脸上一红,说:“大姑您这大年岁,怎么还是一肚子坏呢?”树芬哈哈大笑说:“我怎么坏啦?”芳园笑道:“您这一笑里头含着很多文章,要拿诚中形外的道理来讲,您简直是由里面坏到外面来了,还问我呢!难为您还是老长辈,我们大姑长大姑短的,叫得不离口,还好意思拿晚辈取笑呢。”树芬听她话里话外,有点恼了自己,很惶恐地说道:“我的小姐,你千万不要多心,我生来就有这爱笑的毛病,要一定说我存什么心,特特地笑你,那可冤枉死我了。”芳园见她诚惶诚恐,表示出很害怕的样子,自己不觉又笑了,说:“大姑,这是何苦,难道说自己娘儿们,我把这一点小事,还真放到心上吗?”树芬听她又拉回来,心中才踏实了,说:“李小姐,我对于你的事,本来十分挂心,文四爷人才可依,我很希望你们能成就百年之好。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我们是局外,他的为人可靠不可靠,你同他往来了这许多日子,当然心里早有定衡。如其靠不住,那就不必说了,要果然可靠,你有什么碍口难说之处,不妨告诉我,我一定能替你想法子。按说这些话,我原不应当对你说,不过咱们既是亲戚,又兼你的为人,决无寻常儿女之态,遇事很有明断,这是关系你终身大事,当然更不至羞怯难言了。”树芬说了这一套。芳园倒觉着很受感动似地说:“大姑这一席话,侄女非常感激。我本是父母不要的人,要再没有长亲提携指导,我的命更苦了。实对您说,我自得遇熊渭以来,见他体格强壮,将来决能在社会中做一番事业,决不至毫无担当,这是第一件可取。第二样他性情豪爽,决没有半点龌龊之气,这更是与侄女最投脾气之处。第三样他家中既无父母,又鲜兄弟,仅仅有一位叔父,将来百年之后,一切财产除分给他的妹妹一人之外,其余全归他享受,就是不去做事,也衣食可以无愁。有此三件,可称件件可心,因此侄女以全副精神,又考查他两三个月,见他用情甚专,并无丝毫邪僻,这才死心塌地知道其人可依。在上海时他已经向我求过婚,我也完全应许了。所差的就是尚未举行结婚典礼。他的意思,倒是想在上海举行婚礼,我说上海不如北京。你既是参议院议员,为什么不到北京正式出席,也提出几个案子来,给我们这新成立的共和国家谋一点真实福利?为什么长久蹲在上海呢?假如我们在上海结了婚,不定又要跑到西湖去度蜜月,今年还有到北京出席的日期吗?莫若我们同去北京,一方面你去尽你那议员之职,一方面我们组织一个小家庭,在北京举行结婚,把两院中有名出色的议员,也请上几位,大家热闹一天,借此也可以表示婚礼之郑重,岂不比在上海强得多吗?他听我说得入情入理,这才完全依了我的条件。我们一同到北京来,大概他报到出席之后,我们的婚期也就快到了。这些话除去我们两人之外,本没有第三人知道,侄女实在是感于大姑的意思诚恳,所以才披肝沥胆地全都对您说了。不过在婚礼尚未举行之前,还要求您代为保守秘密。”树芬笑道:“大喜大喜,我一定替你们保守秘密。”两人正谈得高兴,金戈二叫听差的过来敦请,说已经预备好了接风的酒饭,请李、叶两位先生同到前边入席。两人随着听差的来至前厅,见文熊渭同金戈二正在高谈阔论,见她们进来一齐起身让座,叶树芬说:“我已经吃过饭了。”戈二笑道:“我也曾吃过,不过文、李两位先生才到,我们既预备酒饭给人家接风,怎好意思不陪一陪呢?”大家说笑着一同入座饮酒,熊渭向戈二打听参议院在什么地方,戈二笑道:“明天早饭后,我必派专车送您到参议院出席,您一到那里,就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午后,戈二特特地叫了一部很漂亮的马车,请熊渭坐上,一直拉到象坊街参议院。到了议院门前,熊渭跳下车来。看神气今天好像是开会,因为门前停的车马很多,许多挂徽章的先生们,争先恐后地向院中走去。熊渭也毫不客气地挺着胸脯昂然直入。哪知这一只脚还不曾跨上台阶,早有人过来当胸把他横住,高声问道:“你是找谁的?”熊渭连忙举目观看,见拦他的人正是院中值班的警卫队,自己心中不觉动了一点气,便高声答道:“我找参议院。”警卫也有点太不识窍,依然横着不放他过去,说:“参议院的人多得很呢,你倒是找哪一个,也得有一个名儿姓儿,我好领你去寻。难道偌大的参议院摆在眼前,你就看不见,还得找吗?”熊渭听他说这许多连讥带讽的话,心中的气益发捺不住了,高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着不叫我进院。实告你说,参议院找我,我还没有工夫找参议院呢!”警察听他口出恶声,焉肯示弱,当胸一把将他揪住,说:“这是有尺寸的地方,你敢咆哮骂人,我先把你交给警卫长,回头送到厅里,罚你三个月苦力,看你还横不横。”警卫口中第二个横字,尚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熊渭的巴掌早拍到他的脸上。警卫如何肯依,便也举起手来要打熊渭,熊渭体格雄健,又练过武术,哪把警卫放在眼中,上面一拳,底下一脚,早把警卫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越聚越多,警卫长张庆澄已经得到报告,赶紧自己跑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望见熊渭,心里便已明白了八九,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一定不小。
张庆澄虽然年纪不大,他在官场却曾混过七八年,从前清时候就在外城警厅充当科员,因为他机警敏捷,很得厅长朱其秦的欢心。所以这次参众两院成立,照例须由京师警察厅拨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驻两个院内,专担任守卫一职,并须派一名警长,管理这一百二十人,随时指挥他们,看守大门出入,维持会场秩序。这种差事,本来非常重要,错非老于宦场,有随机应变之才,决不能胜任愉快。吴必翔小心谨慎,恐怕所派的不得其人,将来对于这八百罗汉,不能应付裕如,连自己也要担不是,受上峰的呵斥。因此他便想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法子,把本厅的科长科员资格够上派警卫长的,一律开在单子之上,便去寻找内务总长朱其秦,当面恳求说参众两院警卫长一职,关系特别重要,职厅到任日浅,对于厅内职员,谁能负此重任实在不敢妄下判断。总长办北京警务多年,所有这些人员全是您的旧属,究竟哪一个可以担此重任,职厅已将他们姓名全数开来,求总长点派一个,职厅即日加委,也好叫他率领一班警察,早早到院布置一切。朱其秦何等精明,一听吴必翔所说,早已了解他的意思。便笑道:“这一点小事,你老哥尽可做主,看谁能胜任,就派谁好了,何必还同兄弟来商量呢?”吴必翔见他推脱,自己索性揭亮了,说:“总长的明鉴,职厅也知道这一点小事,不应当来麻烦总长,不过事情虽小,前途的关系却很重大。那八百位立法神圣,连大总统还要畏惧三分,倘然警卫长伺候不周,职厅如何担架得起?总长有知人之明,而且比职厅的阅历也深,您选派的人,当然可以胜任愉快。无论如何,求总长赏职厅这一个面子吧。”朱其秦听他揭开了说,自己倒不好意思说不管了,随把单子接过来,略略地看了一遍,笑向必翔道:“据兄弟看,张庆澄就很好,少年老成,而且性情和平,很能应付繁难。你老哥要以为可派,就派他好了。不过这是兄弟一己之见,不敢据为定评,你老哥如认为不妥,尽可再拟他人,千万不必看兄弟面子,非派此人不可。”必翔忙回道:“果然总长眼力高明,警卫长一席,诚然非张庆澄莫属,职厅今日便下公事好了。”说罢便起身告辞,他心里暗笑朱其秦,真不愧一位老滑吏,你已经举出人来,何必又说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难道我还能舍了你说的人,再换别位吗?他一壁想着,回到厅中叫秘书处即刻办公事:特委张庆澄为参众两院警卫长,即日率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驻两院实行任事。该警卫长与各警察之原差原饷,均仍照旧。其各勤务警卫,恪恭尽职,无怠无忽。切切此令。张庆澄接到公事,赶紧谒见总监,当面谢委。吴必翔倒是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这次你的差事,是经我请示朱总长,当面指定了。这个差事虽然不大,责任却实在不轻。第一你要知道,一个上司好伺候,如今两院合起来,有八百多个议员,这八百多议员,全都是你的顶头上司。他们大家眼光,不过把你看成一个看家护院的奴才头儿,你要得罪了哪一个,轻则张口就骂,重则举手就打,他们全是不可侵犯的神圣。你时时刻刻得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得罪他们。这是第一关,已经就很难办了。再说第二关,是议场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许打起架来,什么墨盒笔架,全是他们应手的武器,你既负有弹压议场之责,假如这一班神圣,打得头破血出,不必问他们谁是谁非,第一个担不是的,可就是你。这是第二道难关。还有第三道难关,责任更大,事情更棘手了。大总统默地有交派,说这八百多个议员,内中暴乱分子很是不少,当警卫长的,务必随时随地要注意他们的行径。在议院以外,固然也负不了那样广大的责任,我当别派专员,查视他们院外的行踪。至于议院以内,只好责成警卫长,在暗中监视。他们如在院内有何不轨行动,必须先期报告于警察总监,再由警察总监报告于总统府,以便先事预防。这便是第三道难关。今天我开诚布公,将这三道难关,完全向你揭明,你可要牢牢谨记。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不给我招麻烦,你就算是好差事了。”张庆澄听必翔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片话,自己也觉着这种差事实在有点不容易当,但是两层上司的栽培,又不敢说出推辞的话来,只好躬身回道:“职员才力薄弱,本不克当此重任,只以总监同总长的栽培,不敢不勉为其难,将来如有什么大问题,职员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有先来请总监的示,以便有所遵循。”必翔点点头,说:“你勉力去办吧,如果对付得好,我必向总统台前力保,将来简任职是有希望的。”庆澄本来升官的心盛,听总监这样奖励,心中又高兴起来,连忙深深鞠躬,谢总监的栽培,方才告辞出来。又遍谒本厅各处长,求大家维持照应。全托付好了,方才由总务处点派一百二十名警察,十二名什长,四名巡官,一齐交与庆澄,叫他带往参众两院,分别警卫。此时两院正在开办之始,一切草创,庆澄来至院中先向秘书厅报告,见过秘书长平根,又由平根领他谒见正副议长,议长倒是客客气气地很勉励了几句,请他即日供职。张庆澄自从到差之后,兢兢业业,一点小事也不敢放过,必要亲自处理。所好是这一百多个警察巡官,全都规规矩矩地听他指挥。本来这是一种优差,自警卫长以至警察,厅内的原缺原薪,一按照旧。在两院之中,又另开一笔薪水,警卫长是拿双份钱,参议院开二百四十元薪水,众议院也是一样。巡官什长警察每一个院中六十八名,巡官每人四十元,什长每人二十元,警察每人十二元,全是兼薪,等于白得。而且除大门议场轮流守卫之外,还用不着终日去站岗,又清闲又多挣钱,谁不称心满意。大门外的警察,对于院中的议员职员,差不多都认得了。议长秘书长出入时候,当然是要举枪喊口号,表示他们的敬意。其余议员科长等,也不过举手立正而已。过了很多日子,一切事都就绪了,张庆澄觉着这个差事,也并没有什么难当之处。
这一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吃午饭,才拿起筷子来,饭粒儿尚未吃到嘴中,就听大门外一片喧哗。他的办公室本来紧邻大门,自然听得格外真切。他此时顾不得吃饭了,将筷子放下,三脚两步地跑至大门外边,见一个守卫警察被人打倒,那一个气势汹汹地也要上来厮打,打架的却不像下等粗人,穿的衣服虽不十分华丽,脸上的神色却带着一种英伟不凡之气。他一见了,便猜到这个人多半是一位才报到的议员,警察不认得,一定拦阻他不许入门,因此才发生了冲突。想到这里,急忙过去把两个警察吓住,然后抱拳拱手向打架的笑道:“警察无知,方才得罪了先生,千万不要介意。请教先生贵姓大名,仙居何处,到院来是访哪一位?请您不吝赐教,告知在下,在下愿任向导之责。”那人见庆澄说话这样和平,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也含笑答道:“适才过于鲁莽,叫先生见笑。在下姓文名熊渭,是广东人,因为院里三番五次去电报,叫我出席,因此从上海而来,今天特至本院报到。不料守门的警察,既不招待,还一死地阻拦着,不叫我进门。后来索性口出不逊,因此一时气恼,竟至动武,实在惭愧得很。”他这一报名不要紧,把两个警察全吓坏了,庆澄也随着大吃一惊。心说这是神圣到了,幸亏是他打了警察,倘然要是警察打了他,我这个警卫长也快干不成了。连忙恭恭敬敬地向熊渭行了一个举手礼,说:“原来是文先生驾到,本院盼望先生,不是一天了。在下张庆澄,是本院的警卫长。我亲身陪同先生,先到秘书处报到,然后再陪先生见议长。”熊渭道:“如此有劳得很。”
庆澄在前面走,熊渭在后面跟随,两人先到秘书厅。庆澄躬任传达之职,手持熊渭名片,进秘书厅回明。秘书长平根,赶紧迎出来。两人本是东洋的旧同学,平根跑过去握了他的手,一直拉进秘书长办公室,说:“我的四哥,你怎么今天才来到!快要把大家急死了,是什么人绊住你的脚,竟至寸步难行,开会两个多月,还看不见你的影子。”熊渭道:“你不要问了,一言难尽。好在我还能来到参议院,你是秘书长就请你为我报到,我先见一见张、王两位议长,今天就出席,你总可以帮忙吧。”平根笑道:“这是我应负的责任,说不到帮忙。你既不辞辛苦,少时就开会,一定能够出席。不过张议长是到上海去了,眼前只有王议长在院,我就同你去见他好了。”平根同着熊渭,一转身便来到副议长办公室。此时副议长王峙亭,正在屋里阅看公牍,见平根同着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熊渭在东洋留学同正议长张博泉非常熟识,王峙亭是西洋留学生,同文熊渭从来没见过,不过彼此闻名,谁也都知道谁。平根进来,将熊渭的名片放在桌上,王峙亭一见,立刻满脸堆笑,握了熊渭的手,说:“原来是文先生驾到,预先赏一个信,兄弟也好到车站迎接,这实在有点太简慢了。”熊渭也客气了几句说:“小弟在上海,因为有一点事绊住身子,旷了两个月的假不能出席,实在惭愧得很,今天既然到了,为补过起见,想要即日出席,请议长同秘书长多多偏劳,替我介绍好了。”王峙亭连说好好,回来小弟陪文先生到议场,向诸位议员介绍,请平先生代为抽好了座号,并通知议事科,赶紧预备一份笔墨议事录等,不误文先生使用。正说着话,议场上已经摇铃,是表示议员已经足了法定人数,请议长同秘书长即刻出席,以便开议。王峙亭携了文熊渭,平根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议场。王峙亭在议长席上,见大家鞠躬落座,便用手指着熊渭向大家宣布道:“这位先生,便是广东参议员文熊渭。前者因事请假未能出席,今天特特赶到院中,即日出席,先向诸位介绍。”峙亭说到这里,熊渭忙向大家深深鞠躬,大家一壁还礼一壁鼓掌,表示欢迎。紧跟着平根抽出座号来一看,是二百一十八号,议事科忙将应用文具送至该号,然后议长宣布,请文熊渭先生列席。熊渭这才从议长席上下来,退到二百一十八号本席,随同各议员听秘书长宣布种种文件。当日并没有什么重大议案,快到散席之时,副议长王峙亭对大家宣布:后天是星期,由参众两院正、副四个议长发起了一个游园会。是合请两院八百多位议员,于午后在本院聚齐,一同往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观览园中盛景,并在该处备有西餐,请诸位议员在那里聚餐。除已发出请柬外,并在议场上对大家说知,临时务必早来才好。王峙亭交代完了,方才退席,各议员也陆续地出院。
这次的游园会,究竟因为什么发起呢?说起来这话又很长了,原来两院自正式成立之后,参议院的正议长是张博泉,副议长是王峙亭,众议院的正议长是汤道隆,副议长是陈致祥。这四位议长选定之后,政府一切用人行政,重大的案件,当然得先送两院通过之后,才能实行。怎奈这两院议员,故意同项子城开玩笑,凡项子城意中想用的人,提到众议院,十回总有九回不能通过,纵然勉强在众院通过了,等提到参议院时,依然还得碰回。因此把子城恨极了,背地里大骂议员全是一群捣乱鬼,不体贴政府的苦心,不顾惜国家的大局,这样议员简直要不得了,倒不如早早把他们解散了,重新召集,也省得再同政府捣乱。项子城存了解散议院的心,究竟不敢拿过来就办,还是先同他那第一谋士、老项所认为张良邓禹的赵秉衡,在密室中商议,这一群议员究竟应当用什么法子对待。赵秉衡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言。项子城发急道:“他们把我揉搓成这种样子,你难道就袖手不管吗?”赵秉衡笑道:“这一群无知的小孩子,总统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项子城道:“你说得可真轻巧,眼睁睁他们把住我的手腕子,叫我连一动也不能动,我如何能忍得下去啊!”赵秉衡道:“依照总统的意思,怎么样才好呢?”子城道:“我想把这些东西一律解散了,请他们早早离开京城,也省得一个月好几十万,空糟蹋民膏民脂,不但帮不了政府的忙,反倒处处掣肘。”赵秉衡连连摇头说:“这个使不得。如果这样办,不但成全了他们,而且害了自己。”子城忙问什么缘故,秉衡道:“这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我且先问总统,咱们召集两院议员,目的究竟是为什么?”子城想了想说:“召集他们来也不过就是为选举正式总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他们的地方?”秉衡拍着手笑道:“着啊,但是眼前要把他们解散了,眼看一到八月,就到了正式选举之期,试问这短促时间,如何能再召集来那许多宝贝?再说总统的地位,目前还是临时的,并不算十分稳固。他们这些东西哪有个好人,若无充分理由,突然把他们解散了,他们岂能甘心?目前南省还有民党一部分势力,他们倘然勾结到一处,虽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到底因此耽误了正式选举,我总觉得不值。总统又何妨少安毋躁,俟等把咱们的大事办完了,再解散他们还晚吗?”
项子城听他这样说,不觉如梦方醒,说:“果然你虑得格外周到,不过我还有一样不放心,将来到了选举之时,他们胡乱投票,不定去选何人,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防范纠正呢?”秉衡大笑道:“总统太多虑,这一层我敢保十成的险,临时决不至选及他人。我们所当虑的,倒是目前得用什么手段,才可以收买这八百罗汉,使他们俯首帖耳地听我们指挥,不止将来大选时,不至故意捣乱,就是眼前也得叫他们略为安分,对于政府的用人行政,多少也得拿出一点俯就态度来,不要任性蛮来,这就是目前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希望。只求对付着把大选一关度过,将来加膝坠渊,还不是完全操之于我吗?”项子城道:“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这些东西非常的闹手,你要挨着个儿地去敷衍他们,也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是不敷衍到了,他们是鸡毛凑掸子,一个人捣乱,便有一群随在屁股后头乱哄哄,这种无理取闹的气儿谁能受得了啊?就以最近提出的阁员说吧,原先本是好好的政党内阁,我对于他们党中这些阁员,真是千般忍耐,百端优礼,不知怎样敷衍才对。他们依然还要拿我一把,无是无非地全部辞职,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真叫人无从猜测。我说了多少好话,依然还不能打消辞意,只好随他们去,我再另提人吧。提人之时不知费了多少斟酌,所提出的都是全国知名之士,这似乎无的可驳了,哪知道才提到众议院,就被他们迎头全给打消。究竟为什么不通过人家,只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一点道理来。后来我看这班人全被取消了,只好改头换面,又去了几个,添上几个,依然提到众议院去。这一次总算有面子,倒是完全通过了,哪知由众议院送到参议院,竟又被他们完全否决,这真是出乎情理的事。按说阁员的通过权,本不当由两院做主,这完全是众议院的责任。当日约法上,一定把这个大权,也叫参议院鼎尝一脔,这简直不知是一种什么用意。如今闹得一个媳妇两个婆婆,讨了这一面的好,还不能讨那一面的好。这种罪孽,我们行政方面如何能受得了?你既有法子可以收服他们,这眼前的阁员一关,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你急速想法子疏通一下吧。”秉衡笑道:“总统不要发愁,这阁员通过不过是枝叶问题,只要把他们疏通好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如今先说这入手的步骤,古人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两院八百多人,当然不能换着个儿去说私话。如今第一步是得先收服那四个议长,只要议长全入了我们的范围,然后再托他们疏通那一班激烈分子。只要五分之一的激烈分子能完全就范,不再与政府为难,从此以后,立法机关,便可以变成太平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为难的?”项子城听他说得这样兴高采烈,自己也笑了,说:“照你所说天下无难事?你哪里知道,不要说旁人,就只眼前那个参议院议长张博泉,我就深知道他这个人,是很难收服的。当初在北洋时候,对于他也曾很下一番心力,应许他一个洋翰林,每月还有八百元的薪金,他依然跑到法国去,不肯就我的范围。如今他做议长当然比从前更难对付了。他一关不能通过,那三个人又从何入手呢?”秉衡想了想,说:“总统说的是已往之事,目前又当别论。张溥虽然难对付,要叫我看,比别人还好对付呢。”他说到这里,便低言悄语地对项子城陈述了几句,子城点头,说:“这个法子很妙,你就赶紧去预备一切吧。至于用款的话,只管向我账房支领,在十万以内的,你尽可自作主张。十万以外,再同我商议,我再知照账房好了。”秉衡有了全权,便辞别项子城,同他的爪牙预备一切进行计划。第一步便是派人先同张溥接洽,说:“项大总统因为责任内阁不能成立,心中十分焦急,屡次提出的人,都被两院否决了,总统意思想征求你老先生同意,任命你为内阁总理,由你推荐阁员,提出于众议院,想来关系老民党的面子,总不至于再通不过了。”张溥听来人说了这一套不觉哈哈大笑说:“项子城怎么单单选到我呢?这简直是开玩笑了。请你回去上复总统,这一番盛意,我张溥一定心领。不过事实上他也不能用我,我也决不为他所用。请他再另选高明好了。”来人回去告知了秉衡,秉衡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也用不着他撇清。不过这是给他先送一个信,好叫他预备赶快出京,不然张口就下驱逐令,面子上也太难看了。”第一步才办过去,紧跟着外边风言风语布满了九城,说项大总统想叫张议长组阁,偏偏他不肯就范,总统是真恼了,说这个人野心不死,一定还想着捣乱,万万留他不得。只好本着从来不为所用便为所诛的宗旨,早早把他收拾了吧。现在得力的密探,已经派好了二百多人,包围了张议长的住宅。他一举一动,后面全有侦探跟着,不定哪个时候得手,只需破费一粒子弹,就算完全成功。这个风声一传出去,不到三五天工夫,凡是民党中人的耳朵里全都灌满了。本来项子城狠心辣手,谁不晓得?何况又有请张溥组阁的话在前边,益发叫人不能不信。大家全替张溥捏着一把汗,有那同他切近的朋友,便恳切地劝他急速离开北京,别等祸到临头,再想走也来不及了。张溥自己想果然也真危险,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只好在暗中把议院的事,全托付了副议长王峙亭,自己假扮了一个买卖人,先坐通州车来至京东通州,然后由通州包了一只民船,开到天津。到天津后,连耽搁一天全都不敢,便买了一张船票,坐日本邮船到上海去了。及至平安来到上海,这才给北京参议院拍电报,说是因为旧疾发作,特到上海医治,在院中请一个月的假,所有议长职务,请副议长王峙亭暂为代理。他的电报一到北京,总统府就先知道了。赵秉衡对项子城说:“总统看怎么样,我这第一步计划,总算做到了,把一个最难缠的捣乱首领,已经送到上海。以后我们可以放开手联络他们。大约那三个人,决不至照他那样固执。我们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们不入彀中。”项子城很欢喜地说就请你全权代表,替我进行一切吧。
赵秉衡下来,先在自己宅中预备了上好酒席,请王、汤、陈三位议长在家中宴会。这三个人都知道赵秉衡是项总统唯一的红人,谁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到了时候,当然一律赴宴。赵秉衡所请的陪客,也不是外人,一位是阮中书,一位是杨志奇,全是项子城的得力谋士。大家酒酣耳热,赵秉衡首先对三个议长说:“兄弟此番杯酒言欢,承三位先生不弃,惠然贲临,顿使蓬荜生辉,真不胜荣幸之至。今天兄弟不揣冒昧,还有一事相求,在三位先生学贯天人,夙抱澄清中国之志,对于兄弟的提议,料想必能为相当赞成,但不知可允许兄弟发言否?”三人之中唯汤道隆年长,当然由他起立致答。道隆放下酒杯,含笑答道:“赵总理太言重了,兄弟三个人如何担当得起?总理有什么吩咐自请直言,凡是兄弟们力所能为的,一定竭诚帮忙,决不推诿。”秉街道:“难得三位先生这样推诚相与,兄弟实在感谢之至。说真了,这件事也并不是兄弟个人的私事,确乎关系国家前途。不过这种大问题,除却三位先生之外,别人实无此权力可以玉成。国家前途之安危,同胞幸福之得失,不能不唯三位先生是赖了。”三人听他又空空放了这一大套议论,却仍未拍到题,大家也觉着可笑了。陈致祥青年气盛,有点捺不住了,便正颜厉色地问秉衡道:“总理说了这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何妨直截了当地披露出来,为什么一波三折永远不到题呢?”陈致祥这样一问,招得大家都笑了。秉衡也笑着答道:“陈先生好厉害的口风,真不愧是国会首领。小弟并非是吞吐其词,实在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在我未提出之前,当然要有一番郑重地表示。要说小弟是忸怩作态,可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他说到这里,又轮流着给大家斟了一巡酒,方才正式说道:“兄弟所提的,因为今年八月已到选举正式总统之时,按理说,这件事本完全是一种民意的表现,兄弟为政界中人,本丝毫不容过问。不过常言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如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说,将来大选之时,以你三位先生的眼光看去,究竟是选举哪一位才足以应时势需求,任国家艰巨?这个问题,兄弟倒不能不虚心请教了。”
三位议长听他这样一宣布,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千回百转,原来为的是大选问题。彼此面面相觑,颇有一点难于置答。因为说出项子城来,既不是自己的本心;要说出项子城以外的人来,当着赵秉衡,留了这一道裂痕,于自己个人前途,说不定就许发生危险,这是多么难答的一件事啊。到底是王峙亭,别看他年纪幼小,却是一位智多星,真有临时应变之才。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赵总理凭你老先生这样大才,怎么会问出令人可笑的话来?现在的中华民国,除去项大总统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足以当此重任。你难道没听见某先生说过吗?中国的时势民情,非有如项某者治理十年,不能稳固国家的基础。他老先生又说,罗斯福为美国总统有余,为中国总统则不足。中国总统,除去项某人之外,决无第二个适当者。以某先生那样政治眼光,他到北京来时,尚且发为此论,何况是我们?难道于项大总统之外,还敢再推选第二个人吗?”他这样一气地大放厥词,当时两位议长同主人陪客不约而同地全都鼓起掌来,啪啪啪一阵掌声,比《打鼓骂曹》的那一阵鼓点,还来得又清脆,又紧密。掌声过去之后,汤道隆首先发言说:“王议长的议论,真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救时人物,除去项公,哪里还能寻第二个?这实在是代表全国民意一种大公至正的表示,谁要不赞成此议,真是全无心肝了。”陈致祥也附和着说:“本来这是不用议的,不要说我们这样主张,便是三岁的顽童,无知的妇女,你要问到他们名下,现在的总统应当选举何人,只怕除去项子城三字之外,他们也说不出第二个人了。”
赵秉衡听他三个人这样议论,当时心中真是说不尽的愉快,自己索性再赶进一步,向三议长笑道:“你三位是两院的领袖,既然一致这样主张,料想其余议员先生,当然更没得说了。”王峙亭一听,心说他这明明是想找便宜,要叫我们三个人,包办两院八百多个议员,姑且不论我们办得到办不到,也不能这样叫他看得太易。况且乘此机会,如不放开手敲他几个钱,也未免太便宜老项了。他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向赵秉衡说道:“总理也不可把事情太看容易了,要知道这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够做主的事。众议院是五百多人,因为不在我的范围以内,我且不必管他。就拿我们参议院说吧,统共算起来,也有二百八十多人。这二百八十多人,各有各的党派,各有各的主张,平时就是一团散沙,合拢不起来,一日遇着大问题,更是无法接洽。况且他们这些人,果然真有主张,也倒不难对付,多半连一点主张全没有,终日瞪着两只大眼,净想升官发财。甚至连通过一个阁员,他们全都要索讨票价,何况是选举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当然更不能放过了。我们当议长的,对于这些位先生,除去敷衍之外,简直别无他法。并且他们人人心中,都怀着满腹疑忌,他们总认为议长接近政府,秘密中必有什么特别便宜。因此议长不赞成的事,他们倒不反对;反是议长赞成的事,他们却休想赞成。请总理想,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方才的话谁敢向他们提出一字,所以说这件事倒是一种极难下手的问题。我们如果出于诚心,想帮项大总统的忙,必须早早有一种筹划,预先安置好了,省得临时闹一个措手不及,到那时将美不美,反倒对不起项公了。”王峙亭这一套含意颇深的话,在座五个人,差不多都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谁还不明白吗?尤其是赵秉衡心里,想着可笑。我说了这些话,所为就是把你的心腹事挤兑出来,假如你要不说,我还是真没法子可想,你这一说出来,这篇文章可就有题目可做了。他想到这里,朝着峙亭高高拱手,说:“多承王议长指教,使我顿开茅塞。在王议长认为这件事很难下手,然而叫兄弟看,这件事并不甚难,所难的就是三位议长先生,能否实心实力帮忙。如果真有帮忙的实心实力,这个小问题我以为不难迎刃而解。因为议员先生的目的,不是就为升官发财吗?我今天将这实在的底里,向三位说知,如果他们肯一致投项公的票,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不过这种话,政府中人万不能去寻他们,挨着个儿地应许,只好请三位议长做一个居间介绍之人,你们只管放量应许,兄弟可以负完全责任。不但将来的升官发财,全可以朝兄弟说,便是眼前你们三位先生,关于联络他们种种的交际费,兄弟也早有一种筹措,决不能叫三位自己掏腰包。我已经知照梁燕香了,他是有名的大财神,你三位如果用款,只请向他说一声,立时就可以拨付。事不宜迟,请你三位即日就得出马,先把他们聚会到一处,开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会,先探一探他们的口气,然后再分头进行。想来三位一定赞成兄弟此议,今天这一席,咱们就算是决定了。”
王峙亭万没想到,自己将刀把儿竟自递在了赵秉衡手中,再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心说到底是光棍厉害,学生的心眼儿无论怎样多,到头总是敌不了光棍。事已如此,只好接受老赵决议案,说:“兄弟一孔之见,不过仅仅是对参议院而言,对于参议院一切进行步骤,当然可以遵照总理的话循序而进。至于众议院,非兄弟权力所及,应当怎样办理,还请与汤、陈两位另议。”秉衡听他这样推说,心说我倒要劳你驾了,有你这样一推,当然那两位议长,一定得往自己身上叫,倒用不着我再游说他们了。随笑答道:“王议长之言甚是,不过据兄弟想,方才汤、陈两位议长,已经发出极恳切的议论,对于给项公帮忙的事,当然与王议长抱同一心理,这也用不着兄弟再说客气话了。”汤道隆心说,你两人一唱一和,明明是挤对我大包大揽,我此时若不兜揽起来,还不作张溥第二吗?谁惹得起老项啊?我们无论如何,得给自己留地步,处此形势之下,呆蛋是万做不得的。他想到这里,很兴奋地对秉衡说:“总理只管放心,众议院人数虽然过多,到底还是和平分子占其大半,兄弟一定随地随时向他们疏通。无论如何,八月大选的事必能促其成功,决不能于项公之外,再做第二人想。不过疏通时,或是用钱,或是用官,或是责以大义,这又完全在乎随机应变,绝不是事前可以预定的。好在总理有话,需用哪一样,您可以负完全责任。我们身后既有这样的靠山,难道还有什么可愁的吗?”秉衡连忙拱手致谢,心说这个人大几岁,到底比王议长说话又有尺寸了,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横竖今天这一席,我总算是完全成功。回头报告与项子城,叫他先吃一副定心汤,也省得连吃饭睡觉全觉着不踏实。三议长见所议的事已经说定,便起身告辞。王峙亭又临时建议下星期先集合两院议员,开一回游园会,表面上先联一联感情,然后再进行第二步。秉衡对此议极端赞成,当时便签了一万元的支票,作为游园时八百多位议员饮食车马之需,请王议长费神偏劳,主办一切。王峙亭再三推辞不受,说:“这个无须乎,兄弟还可以垫办得起。”秉衡哈哈大笑,说:“岂有此理,你三位帮忙受累,兄弟就很承情了,难道还能叫你们垫款吗?你老哥要一定不收这支票,便是没有诚意了。”峙亭只得带起来,说:“这笔款可暂交庶务科承办,花多花少将来必有正式报销,也省得总理对项公那一面不好交代。”秉衡知道他这说几句话,是给汤、陈两议长听,便也连声应道:“好好,足见王议长做事丝毫不苟,兄弟佩服极了。”
秉衡将他三人送走,自己坐上马车,立刻进总统府去见项子城,将当日同三议长接洽的情形,原原本本向子城报告了一遍。子城听着很是高兴,再三地奖励了几句。两人正在高谈之际,忽见文传宣官吴宝珩,手中拿着一纸名片,恭恭敬敬地站在子城面前。子城问道:“什么人求见?”吴宝珩忙将名片放在桌上,子城一看这名片,便有点奇异。因为这一张小片卡,既不是白纸的,也不是红纸的,乃是白纸上印着一支很鲜艳的海棠花,在海棠花当中,嵌着很小的三个金字,是陈美珍。旁一行小字是留美大学毕业,特授博士位,下款四个字是南洋华侨。项子城看了,哈哈大笑,对赵秉衡道:“你认得这博士吗?”乘衡拿起片子来略一注目,很诧异地说:“这位不是北伐队的女先锋吗,怎么会跑到北京来,还专诚谒见总统,也许是事前有人介绍吧?”子城点点头,说:“前天接到华自强一封快电,说有革命女同志陈美珍,其人的学问品行无一不佳,而且自幼投身民党,很做了不少事业。上年南京政府成立,在孙大总统幕中充过秘书,近来有志北游,并且极欲瞻望总统颜色,嘱为介绍台端。如该女士到时,务请赐予接见,并恳酌量予一位置,以展甚才。实为盼切云云。我接了这一封电,正在茫无头绪,却不料她本人已经来到了。你看我是见她好,还是不见她好呢?”秉衡笑道:“总统正可以赏识赏识这位女英雄,为什么不见她呢?最好请进来,连秉衡借总统的光,也可以一瞻风采。”子城听他说得这样高兴,便毫不游移地对吴宝珩说:“请她进来,就在这办公室中相见。”宝珩答应一声扭头出去。
不大工夫,只听咯噔咯噔的革履之声,非常清脆,随侍官打起帘子来,高声说了一句陈小姐到,美珍已经走进屋中。项子城忙立起身来,因为他身穿陆海军大元帅制服,所以不用引见,就知道他是项大总统。这位陈女士,倒是很恭敬地朝着子城,连鞠三个九十度的躬,子城弯腰还礼。行过礼后,见总统身旁还立着一位,看神气也是贵官,便也深深地鞠了躬。项子城借此便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才从南方来的陈女士,这位是国务总理赵先生。二人彼此又微笑点头,子城让他们坐下谈话。陈女士告座坐下,同项总统正坐了一个对头。子城这才详细地看她,见她年纪仿佛像二十上下,两道长眉一双媚眼,面皮非常白皙,仿佛是西洋女子,所差的就是头发漆黑光亮,代表东方之美,而不是代表西方之美。从头上至脚下,所有衣服冠履,却完全是一种欧化式,头戴一顶极薄的秋呢帽,四围镶花边,上面还插着两根五色的彩翎,金碧辉煌,十分好看;身穿一件印度花绸的束体长衫;下面围着一件荷叶式的锦裙,淡红颜色,上面绣着浅黄的花朵;足登两只高底黄皮革履,履上还嵌着红绿宝石。通上到下颜色材料无一不配搭合宜,真是别有风韵,不亚如天上的安琪儿。项子城的天性,本来最好女色,但是像这种洋式美人,他当年做外务部尚书时,虽与各国公使及其夫人小姐,也不断常常会面,但是心意中认定了她们是外国人,倒也不发生什么异感。如今对方明明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她妆饰打扮,却与当日使馆的洋小姐一般无二,在子城眼光中见了,不觉脑筋中的感想,也为之陡然一新。彼此坐定了,子城很高兴地问道:“陈女士是几时到的北京?华先生的信,我前日方接到。说你在革命过程中,也很立了不少功业,并且去年武汉起义,你还自告奋勇愿充女子北伐队的总队长。似这样热心,出自青年闺秀实在难得,本大总统久已就钦慕你的为人。如今既到北京来,当然对于国事,有志效劳。但不知女士学的是哪一门,也好因材借重。”子城向来的脾气,无论对什么人,只要他用得着的,必要迎头浓浓地灌一碗米汤。今对于陈女士,居然肯这样竭力周旋,连赵秉衡在一旁看着,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在陈女士本人,可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忙毕恭毕敬地回道:“女学生在外洋留学时,就不忘情祖国,所以追随革命前辈,略效微劳。至于成绩,可以说是丝毫没有,今蒙总统这样嘉奖,女学生实觉惭愧得很。至于所学,更不敢说有什么特长,不过因为有志革命,所以对法政一门,倒是研究了四五年。到底是纸篇上的学问,未必适用。如何因材器使,只可听总统的钧裁了。”美珍这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很是得体。而且她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并不似南省人,在子城同秉衡听了,觉着很诧异。子城点点头,说:“女士既学法政,借重的地方更多了。请把京寓住址留在传宣处,俟等府里有什么公事,也好专人投递。”美珍听到这里,赶紧起身告辞。子城立起身来,还送了两三步。美珍去了,子城问秉衡道:“你看这个女子怎样?”秉衡笑道:“才出马的医生,还谈不到能治病不能治病。不过莽大夫的胆子是不可测的,什么砒石巴豆,她就许胡来一回,总统总是小心一点为是。”子城哈哈大笑,等秉衡去了,他立刻便传知秘书厅,亲手写了一张条子,是委陈美珍为总统府参议,月薪六百元,即下委令。秘书厅还不知陈美珍是何许人,但是总统既有条子,怎敢怠慢。第二天便将稿备齐,呈核盖印,交由传宣处发下去了。
却说子城降下手谕之后便将他府中的女秘书兼女参议周文锦女士,请到后宅谈话。原来这位周女士,在子城做北洋大臣时候,便在督署充任西席,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周女士仍然随他到北京,及子城罢职归田,周女士又随他到彰德洹上村。前后五六年工夫始终没离开项宅,同子城的夫人余氏,尤其格外要好。她家中倒是世代书香,她父亲周宪章,也是两榜进士,做过保定府儒学教授。项子城在北洋时候,很赏识周教授的学问品行,本想要提拔他做知县,偏偏他病故在教授任上。子城传保定知府,当面问周某的身后如何,知府说他身后萧条,要一个钱的积蓄也没有。家中太太之外,还有两位姑娘,大姑娘的学问很好,只可惜她的父亲死了,她本人很想当一位女教员,好养活她的母妹。子城听了,便慨然允许聘她在家中教读,并拿出一千块钱来,作为她父亲发丧同她母亲安家之用。发过丧之后,这位女教员,便实行到督署,教子城最小的几个公子小姐。子城见她虽然年轻,举止却非常庄重。而且对于小学生,尤其循循善诱,性情非常和平。子城十分满意,每月特送束脩一百元,三节加倍。余夫人又时常赠给她母亲衣服吃食等物,因此周女士对于项子城夫妇非常感激。从北洋任上,直到辛亥年起用来京,始终不曾离开项宅。项子城做了总统,为调剂周女士起见,特特委她为公府女秘书兼参议,一个人领着两份薪水,一份八百,一份六百,其实际仍然是教读几位公子小姐,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这一次陈美珍到北京来投效,子城一见她面,虽然口头上极力欢迎,其实他心里早料到这位陈女士一定是民党派来的,别有作用。但又无法侦察她,只可先委她一个参议,慢慢地再留意她的行动。后来因为同周女士见面,便连带想到这件事,何不委她办理。于是请周女士到密室中,将自己的意思完全说给她,叫她同陈美珍结交,慢慢地套她实话,此次来京,究竟有什么目的,好为将来预防之地。周文锦满口应承,说此事晚生能负完全责任,请总统只管放心。
果然第二天陈美珍又来上班,她进了参议厅,见在座的全是男人,并没有一个女子,自己很觉着孤单,照例拿出名片来,挨着个儿周旋了一回。大家见她是一位女参议,全觉得有一点新奇,面子上虽然十分客气,其实骨子里却含着一种滑稽意味。有那口头轻薄的指桑说槐,还隐隐说那讥讽的话儿,故意引人发笑。美珍初次来到这里,真有点如坐针毡,有意要走,又怕亏负了自己职务。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听差的茶房高举门帘,大声说:“周参议到。”在座的十几个人,一听见周参议三个字,便不约而同地全都立起身来恭候。美珍当然也得随着了,她心里想,这位参议的来头,一定很大,要不然,大家不会表示出这种样子来。她心里正在思量,周参议已经进来,举目一看,不知不觉间,便提起了一百二十分高兴。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位周参议,并非男性而是女性。在美珍见了,大有吾道不孤之叹。所以她格外觉得兴奋,几乎要越众当前,先同这位周参议握手。不过两个人相形之下,却是一旧一新,陈美珍是一身西装,从头顶到脚板,无一处不表现欧美式的文明;那位周参议,却穿着一件湖色老洋绉的短褂,青华丝葛长筒裙子,头绾极简单的发髻,足着青缎皂鞋,看神气有三十上下岁,生得体态丰盈五官醇厚。大家全朝着她鞠躬周旋,还有两位抢着问道:“周先生公事很忙,今天何以得暇来此?”她微笑答道:“平日诸位先生多劳,我实在无暇与议,今天是听说有一位新到差的女参议,这实在是空谷足音,大可引为同调,所以特特地前来拜会。”周参议才说到这里,陈美珍早抢上一步,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伸出手来,彼此紧紧地握了手,说:“晚生是才来乍到,因不知周先生的尊寓在那里,假如要早知道,一定先去拜访,怎敢劳先生亲降玉趾,反倒先寻晚生谈话呢?”周女士见美珍这样谦恭,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全在一厅办事,请以姐妹相称,或是彼此相呼以字,照这样的恭不近礼,愚妹实在愧不敢承。美珍道:“先生说哪里话,您乃是前辈名贤,晚生后学新进,当然要执弟子礼,先生就无须谦让了。”周女士道:“你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亲近了。我今天来访你,因为你同我全是女性,在这参议厅中难免有些形迹拘束,你如果不弃嫌,我倒另有一处办公室,以后不妨迁到我的办公室中,也省得我一个人显得寂寞,且我有时不在那里,偶然遇着一点事,你也可以替我偏劳,但不知你可乐意不乐意?”美珍听她这样说,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说:“到底是先生思想周密,惠及后生,我哪有不乐意之理,并且晚生还有无厌之求,求先生立时就做向导,将我引入夫子之墙,也好窥见宫室之美,百官之富。”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典雅而亲切,心中也觉着十分高兴,连连点头说:“很好,这样你就随我走吧。”于是两人又向那十几位男参议,周旋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厅。那些位参议,好像送上司似的一个个恭恭敬敬给周女士站班。周女士笑着向大家点一点头,这才携同美珍出了参议厅。门外立着两个女听差的,一见周女士出来,连忙在前面引路。曲曲折折,也不知经过了几层回廊,几处院落,方才来到一座小小的花园中。
这花园占的地基虽不大,却有人造的土山,自凿池塘,在池旁的杨柳丛中,盖着几件小巧玲珑的房子,红砖绿瓦,格外好看。女侍者将她两人引至门前,早有人打帘子,周女士逊让美珍先行,美珍执意不肯。高低还是周女士带路,两人一同进来。才一进屋子,美珍便觉着遍体生凉,一身的香汗立刻全都降下。原来这屋子从外面看,虽然不大,屋里的面积却很不小,屋的三面,全有风窗,又凉爽又光亮。一进门是传达室;过了传达室,便是会客厅;出了会客厅,便是聚餐室;又出了聚餐室,才到休息室;又过了休息室,方才来到周女士的办公厅。这座办公厅,是两间明着,当中陈列一条花梨长案,案上铺着极细的西洋桌氍,放着一对康熙五彩的花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荷花;紧靠窗户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陈列文房四宝,正中放着一具帖架,帖架上架着一本老拓的张猛龙碑;再看后面挨墙立着一具书橱,书橱上分上下两格,上格列着几十部旧版的老线装书,下格却陈列着许多布装金字的新书。直到了这一间屋中,周女士才停住脚,向美珍笑道:“陈先生,你看一看这间屋子,作为办公室,比较那一座庞大空洞的参议厅,怎么样呢?”美珍笑道:“多谢多谢,真是有天壤之别了。”周女士笑道:“你既看着这里好,以后再来上班,便一直到这里来好了。”美珍道:“承先生美意,学生实在感激得很。但是有一样难处,学生初进公府当差,对于府里的门户路径,一概不熟。今天到参议厅,还是多亏了文传宣官吴先生亲自带路,把我送进厅内。要不然,连参议厅的门,我全摸不着。先生这办公处虽好,但是距离参议厅,不定又有多少曲折,刘郎已恨蓬山远,又隔蓬山几万重,却叫我怎样能寻得来呢?”周女士哈哈大笑,说:“你且请坐下,我再慢慢地替你想法子。”美珍坐在长案一旁,周女士却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喊一声来啊,外面有人高声答应,随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侍女,生得唇红齿白,天然俊秀,身穿一件纺绸绣花的长衫,足着粉红丝袜,白缎子五色绣花的皂鞋,梳着一条油漆光亮的大辫子,辫根上簪着两朵玉簪花,看她这神气,直比阔宅门的小姐还漂亮。来到周女士面前,垂手侍立,周女士只说了一句沏茶摆点心,侍女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先用金漆茶盘,托上两个带盖的茶盅,全是五彩细烧的贡瓷,放在长案上,然后又出去,托进四个带把儿的瓷盘,两盘水晶凉糕,两盘山楂奶卷,也一齐放在案上,外带着两个细瓷小碟,两副镶银牙箸,也一齐摆好。周女士从沙发上站起来,至长案相陪,对美珍说:“请你随便用一点点心。”美珍见人家出于至诚,便也不再逊让,每样吃了一块。侍女随着递漱口水,递手巾把儿,伺候得非常殷勤。美珍很客气地连说不敢当。周女士笑道:“她是伺候我们的专差,你以后千万不要客气。比如我要不在屋里,你若要茶要水,或是吃饭吃点心,只请随便招呼她一声,她的名字叫素娟,还有一个叫紫艳的,她们全是这屋里的使女,有什么事就朝她两个人说。”一面又向素娟吩咐说:“这位陈小姐,是总统特委的本府参议,以后她就在这屋里办公,你们怎样伺候我也要怎样伺候她,如果错了规矩,我是不答应的。”素娟连声答应是是,周女士又向美珍说:“你方才不是忧虑来到府中无人引路吗?这个很不成问题。文传宣处的人,你不是认识一位吴宝珩吗,这个人是很和平的一位老先生,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当年总统在北洋的时候,甚至在山东时候,他就当文巡捕的差使,跟随总统快二十年了。总统说他目不斜视,老成可靠,因此特特允许,凡内宅卧室全可以任他自由回话。因此这位老先生,在总统府中,除去小姐绣房,没有他不能到的地方。我今天写一个条子知照他,以后你再来了,便求他做向导,他可以一直将你引到这座办公室中。大约同你走上三回两回,你自然也就认得路了。”美珍再三致谢。
当日周女士只同她谈些学问,及府里一切应差的规矩,对于她的身世及在海外怎样留学,怎样革命的种种经过,却一字也不提。美珍倒是殷殷询及周女士的家世,及在府中任差的经过,周女士也不瞒她,从头至尾,全都详详细细地对她说了一个清楚。美珍见周女士这样开诚布公,便也不客气地叙述她自己的身世,据她说原籍本是福建人,她的父亲也是两榜进士,曾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她是在北京生长的,因此说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她父母膝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并无弟兄姐妹,就在光绪的末年,她父亲病故在任上。她有一位叔父,是南洋华侨,专营树胶事业,家中有一百多万的财产,生了五个儿子,却不曾生得一个女儿。平常日子,就三番五次打电报,派专人要接这个侄女到南洋住一年,她父母看她是掌上明珠,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眼前,偏巧这一年她父亲病故在北京了,因为灵柩必须回南,所以打电报到南洋,请她叔父来主持一切。她叔父念手足之情,果然接到电报,一日也没敢迟延,便从南洋到上海,又从上海到天津,在天津坐夜车赶到北京,一直到哥哥家来。恸哭了一场,便问她嫂子沈氏,哥哥身后如何,丧事是怎么办法,定于何日回南,沈氏抹着眼泪,对兄弟说,你哥哥做了一辈子清官,空担一个御史的名儿,也不会想法子弄钱,每年就仗着外省督抚,送有限的几个冰炭敬维持生活。一旦撒手归去,抛下我们母女,一个钱也不曾留,所有衣衾棺椁,还是同衙门的都老爷,凑了一千两银子,又有同年的一些京官,凑了五百块洋钱,这才勉勉强强地把他装殓起来。如今快一个月了,所有我们过日子,也就花的是这一笔钱。她叔父听了,不觉顿足叹息,说我哥哥向来就是这种古怪脾气,活着时候,我也曾三番五次向他询问,是否有钱,如果没有钱,三万两万,我还可以接济。但是他永远总说有钱,决不肯向我要一个。哪知实际上却是这种情形呢?你们娘儿两个,也不必发愁,此后生养死葬,全是我做弟弟一个人的事。咱们急不如快,早早定一个日期,在北京开一回吊,开吊之后,便实行载灵回南,等到了侯官,再开上一回吊,便送往祖茔安葬。安葬以后你们母子,便随我一同到南洋,那里有学校,我把美珍送入学校读书,嫂子弟妹住在一处也不显得寂寞,况且还有两房侄儿媳妇,早晚伺候你,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沈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果然开过吊后,他们便一同回南。后来美珍母女,随着叔叔到南洋,便一直入了女子中学。因为美珍从她父亲已经念过六七年书了,各种科学也都略通门径,因此超过小学,便一直插入中学班,仅仅念了二年,就毕业了。正赶上她的三哥,她叔父的第三个儿子,要到美国去留学,于是美珍要求她叔父,也要随她三哥一同到美国去。始而她母亲本不乐意,怎当她下了决心,非去不可,她叔父只得答应了。及至来到美国,她三哥本是学化学专门的,劝她去学美术,她偏不肯,一定非学法政不可。她虽然是一个女子,却抱着很大志愿,她要想做女律师,又想求女子参政权。她哥哥阻拦不了,也只好由她。哪知她自学法政之后,成绩却非常的好,五年毕业居然取得博士头衔。但是她在这五年中,可就公然加入了民党,实行革命事业。她哥哥虽然不乐意,在这新大陆男女平权的地方,也没有法子管她。她毕业之后,恰赶上辛亥革命,回到南洋,向她叔父要了两万块钱,要实行参助革命事业。她叔父倒是很慷慨,居然应许了,把钱汇到上海银行。她母亲却舍不得放她远行,说好容易盼你毕业回来,又革的是哪一门子命,一死儿地不放她走。后来她急了,便私自买好了船票,黑夜乘船开到上海,临行之时给她母亲、叔叔,每人留了一封信。及至见着信,她已经走了。她的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罢了。她一到上海,恰赶上华自强从湖北回来,她便去投效,华自强说这里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才把她荐到南京孙大总统幕中,充当秘书。后来有信要率师北伐,她又自告奋勇,情愿组织一女子北伐队,她躬任队长之职。才要下令招募,清廷已经下诏逊位,北伐之议根本打消。后来南北和议告成,项子城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下野,陈美珍便也无事可做,不过在华自强的部下,挂一秘书头衔而已。自强见她雄心勃勃,虽然是个女子,却很想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业,因此特特把她荐至北京总统府中,请项子城量才任用,这才委她为公府参议。以上便是美珍的一段小史,她因见周女士待她很好,便不客气地全都自己说了。周女士面子上很加赞许,说她不愧是一位女志士,其实暗中防备她的心更加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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