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水女士听见车站上汽笛之声,知道是小快车到了。心想我母亲如果来,一定在这次的车上,我何不到车站上望一望,或者能接着她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叫拉车的拉到东站的栅栏外边,跳下来,一个人要进月台,被检票的拦住,不放她进去说:“你没有票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水女士说我接人,检票的说:“接人也要有月台票,才准进来。不然你只能在栅栏外远远地望着。”水女士同检票的吵了多时。车上下来的人,陆陆续续已经走出栅门不少。她在一旁又瞭望了多时,只是不见她母亲,只好又折回来。水女士在归途中,心内十分懊丧。平白无故地花了一块钱,受了两刻钟的拘束,又跑了七八里路,在车站上,东张西顾,几乎把两眼望穿,却始终没看见母亲的影儿。看起来那个白云封,也不是什么仙翁道长,简直是摆架子蒙人。他说的话何尝有一点灵验?到底这事也怨自己,并不能怨旁人,谁叫你乐意上他这个当呢?算了吧,趁天气不晚,赶紧回家吧。好在拉她来的那个车子,仍在栅栏外边候着,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去说:“太太回家吧?您的公馆我认的。”水女士上车,只说了一句回家,那车夫便没命地向城里跑。

不大工夫,已经来到她住家的这一条胡同里。车夫一用力,便一直拉到门前,将车把放下,才要上前敲门,忽然一辆人力车飞也似的,也跑至门前,戛然而止。这辆车恰放在水女士那一辆的后边,水女士才要回头视看,就听后面有人喊着她的名字道:“竹芳、竹芳。”水女士回头一对眼光,全身仿佛受了电似的,也不知是欢喜,是惊诧。原来这个叫她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她念兹在兹,跑了半天,想要见一面而不能见的母亲叶树芬女士。她不觉“啊呀”了一声,跳下车来,过去拉了母亲的手,把她搀扶下来。嘴里却埋怨着说:“娘,你老人家车前连一个信儿也不给我,空叫我在车站上张望了大半天,也看不见您的影儿,哪知却跟在我的车后边。大概要不到家门,您还许一声儿不响呢。”叶树芬叹道:“一言难尽。等到家里,我再详细告诉你吧。”此时家里听差仆妇,已经把大门开开。见是自家太太,还同着一位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毫不客气地在前面走。他家太太,却在后面跟随,一进门便对家人女仆说,这是水老太太,你们都见见。他们知道这是家主的长亲,哪敢怠慢,忙深深请安。又问老太太有什么行李,我们一起搬进来。叶树芬摇摇头说:“我的行李另有人押着呢,我是空手来的。你们开付车钱好了。”水竹芳拿出十毛钱的票儿来,给了一个六毛,一个四毛,把拉车的打发走了。自己陪着母亲,来到上房。她那四岁的女孩儿,早笑嘻嘻地迎出来,张着两双小手儿,叫她母亲抱她。竹芳拉着她,指点身边的老太太说:“你可认得是谁吗?”女孩儿笑道:“她是老婆婆,我不认得。”竹芳道:“傻孩子,我是你的什么人,她就是我的什么人。”女孩儿真机灵,听了这话,便喊道:“妈妈的妈。”叶树芬此时开心极了,拉了外孙女的手,问她几岁,叫什么名字。她居然能答得上来,说我四岁,叫美英。却反过嘴来,问她外婆几岁,叫什么名字。招得她们母女同王嫂全都哈哈大笑。此时竹芳因急欲同母亲谈话,便叫王嫂把美英先抱到外边去玩,她偏撒泼打赖的不肯走。后来应许带她买琴买车,才骗着走了。这里竹芳女士,一壁吩咐厨房给老太太预备饭,一壁向她母亲开始询问说:“自从你老人家到了上海,我就魂思梦想,恨不即刻见一面,才稍慰这四五年来思念之苦。偏偏你老人家迟迟不来,叫我们伸着脖子直等两个多月。好容易盼着老人家的大驾来到天津了,却又摆起架子来,只见信不见人。转眼的工夫,又是一两个月。”水竹芳滔滔不断地埋怨她母亲不来,到后来眼泪也流下来了。叶树芬来到女儿家,连一杯茶还不曾喝着,先被亲生的爱女数落了一顿,自己又是生气,又是可怜,只得用好言安慰她说:“已往的事,你也不必说了。眼前我总算挚挚诚诚的,来看望你们夫妻两个。好几年不见面,为什么不找一个欢喜呢?以后我既然长住北京,咱们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晚来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竹芳见母亲一片慈祥亲爱的意思,表现于言语面目之间。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把话拉回来说:“我并不敢冲着你老人家闹气,我是生气那个姓田的。既然千山万水,把人家约出来帮忙,凭什么又变着方法,强制人家的身体自由。难道是租给他典给他了?连一抬腿一迈步,都算犯了他的党规吗?他对待旁人这样,还有情可原。你老人家当初乳哺过他,从我的嘴里不知夺了多少食。总算是他的义母,他怎么也这样对待呢?我恨极了,不定哪一天寻他去算账。叫他把从我嘴里分的乳水,一总全吐出来,倒看他拿什么话对答我。”树芬听他这样说,不觉笑得连一口茶全喷在地上说:“你的女孩儿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净说孩子话。世界上只有讨债的,哪里有讨乳的。你局外人不知局中的难处,这个也不能怨他。现在项大总统,最讨厌的就是政党,我们不能不避讳一点。这也不是专为自己打算。你想一想,现在姑老爷在总统府中当着一份机要的差使,倘然叫外边知道他的丈母娘给社会团当女秘书,这个风声传到项大总统耳朵里,他是曹操一流的人,本来多疑善嫉,姑老爷的地位,岂不要发生危险吗?我说这话,纯粹是替你们打算。你还要三思三想,别闹小孩子脾气才对呢。”

水竹芳听他母亲正言厉色地说了这一套,心说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位老婆婆,不枉在政党里混了几天。当时借题发挥,就还回来,把我教训一顿,还叫我无言可答。我也只好给她一个不还言,先用旁的事岔开。遂大声喊叫王嫂,催厨房快快开饭。怎么一个人的饭,这半天还开不上来?真真岂有此理!下人见太太闹脾气,果然不大工夫,就把饭开上来。叶树芬倒是真饿了,一壁吃着饭,一壁同女儿闲谈。竹芳问她母亲,此次来可以在家里住几天了?树芬连连摇头说:“这个可做不到。我吃过饭稍坐一刻就得到前门外金台旅馆,那里还有同事候着呢。”这一句话,又招恼了竹芳,说:“凭这一路辛苦,先在亲戚家休息一两天,明后天再去寻同事人,还算晚吗?何必忙在这一时呢。”树芬叹了一口气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次从天津来北京,很费了许多周折。错非是遇着贵人,借重他的力量,我还来不了呢。实对你说,我们此次由上海同来的一共是四个人。除去田见龙之外,还有两个男同事,一个叫孙子翼,一个叫马仲奇。我们到了天津,举目无亲,想成立分部,谈何容易。后来多亏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位叫金戈二,一位叫国九经。他们两人全是京津的老土著,不但地方情形熟悉,而且热心帮忙,很有朋友的义气。天津分部,已经完全成立了,就差北京这块地方,还不曾成立分部。见龙信托那位金先生,请他早来几天筹备一切。也是活该凑巧,金戈二执意要请见龙从我们三人中派一位随他同来,好帮着办理一切文牍。见龙当时便请出我们三人来,当面询问,到底哪一位乐意随金先生同去。那两位男同事倒是很明了我的心理,人家一声不言语,这分明是尽让我去。我便表示意见,愿意随金先生回来的。始而见龙还有一点犹豫,多亏了孙子翼说,此次金先生约帮忙,原是为办理一切文牍。这文牍的事,本是叶先生专责。况且她办理了几个月,也比我们熟悉。以责任论,以做事顺手论,全是叶先生同去相宜。见龙这才没得说了。今天乘午后快车,我们这才从天津起身。下车之后,戈二说暂住西河沿金台旅馆,开两间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处。我对他说,城里有一家亲戚,必须先去看望看望。请他押着行李,先到旅馆。今天掌灯后,我们一定在旅馆见面。幸而这位金先生,是一个深通世故的人。他不但不阻拦,反倒向我说,你今天如不能赶出城来,明日午后见面也未为不可。不过我自己想着,头一次跟人家共事,便言而无信,岂不叫人家看不起。所以无论如何,我吃过饭后,稍微地休息休息,就得雇一辆车子,直赴金台旅馆。好在过一两天,我仍然可以再来。”竹芳听她母亲说了这一大套,不觉将嘴一撇,说:“算了吧,人家都能原谅您,您自己又讲的是哪一门子信义呢?也罢,您本来心里就不惦着女儿,要真惦着女儿,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吗?”叶树芬听她这样说,心中万分的不好过。说:“孩子,你太任性。怎么说出这样屈枉人心的话来?我因为要早早地会见你们,不知受了多少气,捣了多少鬼。在上海时候,错非李芳园替我划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只怕如今我还在上海蹲着不能北上一步呢。我舍自己的脸,欠人家的情,那不是因为你一个人。你如今倒说出这样话来,我怎能不难过呢?”竹芳听见李芳园三个字,便笑着向她母亲问道:“李芳园不是我那表姐李二少吗?”原来芳园自幼时好做男子装束,本地亲友全呼之为李二少,她父母也就拿当男儿养着。所以竹芳这样问她母亲。叶树芬答道:“不是她还有谁呢?”竹芳大笑起来,说道:“我这位表姐,真是巾帼英雄,也不枉她平日怀着雄飞大志。但不知她怎么替您划策,那移花接木是怎样一种手法,您能详细地告诉我吗?”树芬借着她这一问,便原原本本把上海这一幕互相隐瞒、互相替代的喜剧,从头至尾说与女儿听。

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区广从外面回来,一见丈母娘到了,忙深深鞠躬问好。说:“我算计着你老人家也快来了,偏偏她还不信。昨天为这件事,我们还抬了一晚上杠。你看看今天怎样,我的话总不是缥缈无凭吧。”此时竹芳因为她母亲不肯住在家中,正在不高兴之际,听区广说的话是明明自炫有先见之明,心中益发不耐烦了。说:“算了吧,你也不必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她老人家到咱们这里来,也不过是一时高兴,少时还要走呢。你有本事,把她老人家留住,我便心悦诚服地信仰你。你要没有这样本事,就不必瞎吹牛了。”区广很诧异地说:“岳母好容易来了,怎么立刻又要走呢?”树芬把方才的意思,又对区广说了一遍。区广笑道:“你老人家心眼儿太实了。您请想,金戈二他既是北京人,哪有不回家之理。你此时纵然折回去,他也未必肯在旅馆候着。据我看,还是明天回去为是。您如果不放心,我家里有电话,可以叫金台旅馆,同他说一句。他如果候着您,得了这个电话,也可以安然回家。这正是两得其便,在人家也赞成。何必匆匆地跑这一趟呢?”树芬听女婿的话很有道理,不觉活了心。问:“电话在哪屋里?我自己打去。”区广领着她去打电话,及至电话打回来,满面笑容,看神气很是高兴。竹芳问她怎样说的,树芬笑道:“到底是外场人,真能亮面子。戈二直说不忙不忙,如果令亲那里,一定坚留,你便住上三五天,再回来也不为晚。好在此时还用不着办公事。我得先去查看房子,联络同志,在报纸上鼓吹鼓吹,这样就得一个星期的工夫。你早来晚来,全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么圆通。对于同事,体贴得多么周到。”区广两口儿也笑了,尤其是竹芳,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说:“本来做大事的人,都得体贴人情,哪有照田见龙那样不讲理的。这样看起来,金先生真不愧是一位好人。”她这一夸赞不要紧,无形中却保全了戈二一条性命。后来牵连了不少人,唯独戈二的名字,却未列入要犯之中。这全是树芬母女,感念他平日待人厚道,不忍检举。可见人生在世,能与人方便者,即是自己方便。这是后话,暂按下不提。

却说金戈二自来到金台旅馆,就包了两间房子,自己占了一间,那一间却留给叶女士。旅馆的经理先生,都认识戈二,知道他是一位交遍天下的人,租这两间房了,一定是为欢迎朋友,全过来周旋了一回,说:“二爷赏脸,住在我们这里,侍候不周,您多原谅一点。有什么事,自请随便吩咐。”戈二也同他们客气了两句。自己先吃过饭,在屋里候着叶树芬。他心里算计,树芬今天一定不能回来。本来骨肉之情,人人有之,这也不能怪她。好在眼前没有什么文牍可办,她回来不回来也无关紧要。正在想着,茶房进来回话说:“城里区宅请二爷说电话。”戈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在电话中,便大大地送了一个整人情。当日夜间,他也不曾回家,在灯下开了一个办事的节略。第一步得先寻几家报馆,托他们在报纸上竭力地鼓吹一下。一者在社会民众中,先立上一个案;二者使官厅方面,知道这个社会团是一种慈善性质,与养老院施粥厂的局面差不多,丝毫不带革命色彩。自然可以免去许多疑义,将来呈请立案时,也可免去许多麻烦,这也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再者京师警察厅中,必须先寻两位可靠的朋友,把成立社会团的宗旨解释明白,疏通就绪。将来立案之后,不止可以得其保护,就是有时候发生误会,根本上也自然有人维持。这两件事,为目前最需要之急务。至于租房开会,召集党员,那不过是临时的一种形式,到时候全都好办。但是这两样之中,登报是很容易,唯有在警察厅中寻访同志,他们那一班人,多半是吴必翔的爪牙心腹,简直同我的性质,是冰炭不同炉。虽然面子上也认识不少,不过是酒肉宾朋。怎么能说体己话呢?思索了多时,总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后来灵机一动,不觉跳起来。自己对自己说道:戈二呀戈二,你怎么这样糊涂!现放着一个好管闲事、而且在警察厅中最有势力的老头子,为什么不去寻他呢?想到这里,不觉心花开放,老早地安息睡觉。第二天清晨起来,天光尚未大亮,他一个人出了旅馆。顺着前门大街,在天桥社稷坛一带,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折回来,在茶汤铺中,喝了两碗茶汤,吃了几个点心,才回旅馆。旅馆的茶房,全迎着他笑,说:“二爷真早啊。”戈二道:“这是我照例的功课。每天早晨,不跑几里路,身上总觉着不舒服。”回到自己屋中,给见龙九经写了一封信,报告到京后住在金台旅馆,进行之事,已有办法,容后续陈。把信发了,已经到了早饭时候。茶房问他吃什么,戈二只要了二十个三鲜包子,一碗口蘑汤。吃过了,便一个人出来,抓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东城。

来到灵光医院,跳下车来,开付了车钱,昂然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认得金二爷。怎敢怠慢,忙迎上来请安,问二爷好。戈二道:“你家主人在吗?”夫役笑道:“二爷来得凑巧。我们老爷,才从医院回来。在小客厅里,陪人谈话呢。二爷不是外人,我随您一同去,也不用回话。”戈二随着他,一同来到小客厅。灵光在屋里,隔着玻璃就看见了。哈哈地笑着,迎出来说:“久违久违。您怎么两三个月不见面?”戈二道:“少给六哥请安,您一向纳福。”两人携手进来,戈二举目观看,见屋中坐着一位青年,年纪在三十以内。穿一身西服,生得细眉长目,英秀之极。灵光忙给引见说:“这位陈畸生先生,是总统府秘书陈兰翁的胞侄,新从日本高等警察学校毕业回国。大总统亲下条子,交吴总监酌量委用。总监委他为督察员,还一再抱歉,表示屈才,将来还要大用呢。这位金戈二先生,是我的知己好友,多年老报界。你二位以后多亲近。金先生是慷慨好义,陈先生是磊落英多,以脾气性格而论,你二位的友谊,一定愈久愈深。老夫敢自信老眼无花。”说罢又哈哈大笑。戈二的眼睛最毒,他一见陈畸生,便看出是一位英雄豪杰,决非热心功名的腐败官僚。目前他既任着警察厅的要职,将来社会团分部成立,借重他的地方很多,我倒不可不放出一点手段来,拉拢拉拢此人。他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同畸生攀谈说:“陈先生久留海外,学有专门。这一到警察厅任职,将来必能为北京社会造福。就是兄弟个人身家,将来也要多蒙庇荫了。”畸生连说:“不敢当,这是老兄过奖。兄弟本不是做官之才,只因家伯与项大总统为多年老友,大总统爱屋及乌,派兄弟在官场历练历练,吴总监又特别垂青。兄弟毫无所长,实在惭愧得很。”戈二道:“先生何必这样太谦?”灵光在一旁大笑说:“你两位的客气话,全说得这样圆通,可笑我这短嘴的啄木鸟,连一句也搭不上腔,只有在这里磨嘴了。”说得金、陈二人也大笑起来。戈二只得转过脸来问灵光道:“听说六哥今年财运很好,始而结识了一位臧大钦差,在您府上建设了几个月行辕。后来平地挖银子的事,也是由您发起。我想这两项美差,六哥至不济也得剩个十万八万的。小弟应当给您道喜才对呢。”他这一问不要紧,灵光立刻跳起来,大声喊道:“冤枉呀,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真冤枉呀。”他这一喊冤不要紧,闹得金、陈两人,白瞪着眼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戈二道:“六哥您怎么无缘无故地喊叫起来,莫非小弟那话说错了?但是眼前也没有大老爷,您到底向谁鸣冤呢?”灵光叹了一口气,照旧坐下,说:“我这是发疯,你二位千万不要见笑。方才戈二老弟问我的话,全问到我的心病上啦。今年这多半年,我那份糟心,简直就说不得了。臧疯子的事,原是我好意救他一命,哪知结果竟变成一贴老膏药,整个儿地粘在我身上了。不但没得过他一个钱的便宜,反倒赔吃赔喝赔住处,另外还得赔上一份挨骂。好容易像送祟祸似的把他送出大门,紧跟着就是挖银子的事发生。一挑台帘,我就知道要砸锅。因为送祟祸那一天,迎头又碰着小神爷。这位臧大人,把吴总监身旁的小鹿儿给打了一顿。这一打不要紧,白花花的大洋钱,我先赔出好几十块去。实指望挖出银子来,这一点点小应酬,还提到话下吗?哪知左挖右挖,前挖后挖,今天也挖,明天也挖,直挖了个半月,把泉眼都挖通了,咕嘟咕嘟,往上冒黄水,始终也没看见一根银子毛。只好照旧垫上,作为罢论吧。在吴总监面前,我还落了一个老荒唐鬼。他的姨太太樱花,在背地里还说我把银子秘起来,反倒得托小鹿儿替我疏通,又花了好几十块。银子没见着,反倒叫洋钱咬了手指头。我已经是有冤没处诉了,偏偏那个臧疯子,又无缘无故的,逼着女儿上吊。脏了人家房子,也寻到我的门上来。是我费了许多话,好容易把疯子说活了心,这才把房子给人家让出来。差不多这城里的住户,谁都知道他的大名,有房子宁愿闲着,也没有租给他住的。后来我借着警察厅势力,硬把他架到白云观去。白云观的老道士,本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终日躺在床上,抱着鸦片烟枪,炼丹烧药,千事不管,万事不知。见我架了这个宝贝去,吓得屁滚尿流。一口一个臧大人,小庙地方狭窄,屋子肮脏,恐怕容不开大人的大驾。我迎头便啐了他一口唾沫说,你这个牛鼻子,大概是活腻了吧。臧大人因为喜欢清净,想在你这庙里会一会神仙,因此这才大驾光临,你却推三阻四,说出这些不知好歹的话来,提防着臧大人发了脾气,一剑把你的牛头砍掉。本来这个疯子,随身带着有一口古剑,我一句话提醒了他。他飕的一声,真将剑拔出来了,寒光闪闪,把我都吓了一跳。”

灵光是一壁说一壁还用手比画着,招得金、陈两人全哈哈大笑。戈二忙问道:“六哥,他拔出剑来真把牛头砍了吗?”灵光大笑说:“牛头倒不曾砍掉,可险一险把牛屎吓出来。老道一见宝剑出鞘,可真吓坏了,连忙跪在地板上直磕响头。口中又念无量佛,又喊臧大人,老道情愿欢迎大人在庙里住一辈子。我替您收拾出一间神仙洞,每日给您预备可口三餐,您要是瘾了,我这里有的是鸦片烟膏,您自请放开量足吃一气。就求您剑下留情,别叫我这颗牛头跟腔子分家,我好留着这张嘴抽大烟啊。要不然,您请看那一支老象牙烟枪,可插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这样撒开了一央给,把臧疯子也招笑了,说滚起来吧,我不宰你,我该宰他了。哈哈,你二位猜怎么样,他举着宝剑又朝我来了。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出庙门,坐上我的车子,回到家中心里还噗噔了好几天,这是疯子最后的酬劳。直到如今,我是越想越恨,当初好心好意救他,后来也竟要宰我,这都是哪里的事!总怨我慈悲生祸害,老弟你还认着我发财,岂不是屈枉死我吗?”戈二笑道:“好运不善交,这全是您命中的魔鬼,等魔鬼过去,福星就快来了。”灵光道:“好好,借你的吉言,但不知福星在哪里,也许老弟就是福星,我倒要借重你了。”戈二道:“福星两个字,小弟可不敢说。不过眼前有一点小事,六哥能给办成了,多多少少也要有一点谢仪,这就算是福星的引子吧。”

灵光向来知道戈二的为人,不办荒唐事,不说荒唐话。他既说出有事相求,一定可以望成,将来总可捞摸着一点油水。因此喜上眉梢,连鼻子眼全表示出一种笑意来。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说:“二弟,你有什么事,只管向哥哥说,我可以为力的,无不竭力替你帮忙。至于谢仪的话,凭咱俩的交情,哪里说到这个。哥哥的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戈二道:“六哥的慷慨义气,我们是领教过的,今天求您的事,也是为造福民众,并不仅仅关系我一个人。您先看看这章程宣言,自然就知道了。”遂从怀中取出两张印刷品,是社会团的缘起同规则,双手递给灵光,请他过目。灵光接过来,略略地看了一遍,说:“老弟你怎么又想组织政党?如今北京城这块地方,差不多成了政党的出张所了。你不信到大街小巷去看,政党的招牌比钱铺的幌子还要多过好几倍。究竟有什么好处?可惜我老头子,活了这大年纪,也没沾过政党的油水。连政党两个字作何解释,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吴总监每逢提起政党两个字来,他就皱眉吸气,并且听他说,大总统最害怕最讨厌的,也就是政党两个字。由这上看起来,政党简直不是好人干的。凭老弟的才华阅历,做什么事不好,何必单要干政党呢?”戈二听他这样说,自己也笑了,说:“六哥真是好人,您待朋友这一份热心,小弟真得领情。不过有一样,您把题目认错了。这个社会团,决然不是政党。您没看见宣言上说得明白吗?因为人民失业,生计难筹,特特立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替人民筹划生计。说白了,就是一种慈善机关,同粥场的性质差不多,不过范围稍宽一点。将来筹有的款,什么开工厂啦,办实业啦,修路啦,通车啦,全是社会应当发起的事业。只要我们办得有进步,将来愈推愈广,每一个机关里,替六哥挂上一份董事职衔,净车马费一项,每月就有好几百块。这样坐享其成的事,六哥为什么不加入呢?”一套话居然把灵光说活了心,立刻掉转口风,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无怪老弟如此热心了。但不知你来寻我,是仅仅要求我加入你们的团体呀,还是另外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呢?”戈二道:“六哥能加入团体,当然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另外还要恳求六哥,在警察厅替我们疏通一下子,将来呈请立案的公事,一递进去,就请早早批准。咱们这个机关,也好早早地正式成立。这件事错非六哥出马,旁人决没有这大力量。”灵光摇头道:“你先不要给我高帽子戴,这种事看着容易,要实地办去,还是真难呢。现在是中华民国,要按照约法,人民本有集会结社之自由,官厅对于这种事,也决然不能不准。然而实际上却又大大不然,不用说旁处,就这一个警察厅里,压着请求立案的呈文,足有好几十件,不是办政党,便是开报馆。这全是总监最讨厌,而又不能不准的事情,怎么样呢?高高地给你悬起来,也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你要等急了,再续上一张呈子来,仍然是石沉大海,连一点回响也听不着。你就是有大势力,运动到总统府上,总统对于这种事,根本就不赞成,其效力也就等于零点。老弟你想我有多大势力,敢大包大揽对于你们社会团请求立案的呈子,能够早早批准呢?倘然递进去之后,也随了大堆一同搁置起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灵光说到这里,陈畸生在一旁插言道:“灵翁,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为难?”灵光随手把章程宣言递给畸生,说:“你看看,这原是一件好事。不过吴总监胆子太小,总怕担着不是。本来也难怪,许多假借慈善名义,影射着做政治活动,他们又不肯安分求官。一不得意,便勾结革命党,想在暗中捣乱,真也是防不胜防。如今参众两院成立,这八百罗汉更是到处横行,每人身上,全披着一张老虎皮。警察连正眼看一看全都不敢。项大总统却又责成吴总监,叫严厉地监督他们。总监是两面不好办,对这些议员老爷,不能不客气,对大总统又不能不负责任。只好用防微杜渐的手段,凡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政党机关,总以为多一处不如少一处。我虽然同他有交情,究竟这是公事,我怎好强做主张,逼着他早早批准呢?畸生你想,这不是一个难题吗?”灵光唠唠叨叨地向畸生说了这一大套。戈二在旁边听得明白,知道灵光这是卖味儿,所为叫自己明白,将来好重重地酬谢他。这件事一定准可以办成,因此他倒沉住了气,暂时不做什么表示了。畸生看完了章程宣言,也极力赞成,说:“这种有益民生的慈善事业,现在我们北几省还是非常需要。灵翁无论如何,总是玉成才好。”灵光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帮忙到底。不过这件事,走直路,只怕空耽延许多时刻,也未必能成功。等我仔细地考量考量,咱们还是走小路儿,保管用不了几天,必能提前批准。”他说到这里,看看墙上的钟,天色已经不早,便吩咐开晚饭。金、陈两人全站起来要走,灵光一手揪住一个,说你们走不了,我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少时把饭开在书房,灵光让他两人一同到书房吃饭。他那位荒唐鬼的万先生,仍在此间教读,灵光给引见过了,四个人同桌吃饭。其实他这饭并不讲究,羊肉丝炸酱拌面,另外有两盘佐面的菜,一盘是新摘下的香椿芽儿,一盘是新剪下的鲜花椒。这两种菜蔬,市上还都未见,全是他那小花园的树上生的,真是格外清鲜。金、陈两人,都不知不知觉地多吃了一碗面。灵光对戈二说:“明日午后,我在家里候你,咱们再商量进行的妙策。我有这一夜工夫,也好平心静气,替你研究一条超近的法子。”戈二明白他的用意,再三称谢而去。

第二天午后,自己随身带了几百块钱钞票,又进城来,寻访灵光。灵光一见他面,便笑着说道:“我已经替你想出一条很好的法子来了,不过这个法子多少得要花几个钱,好在为数不多,我决不叫你为难。”戈二道:“六哥分心受累,小弟就很感激了。多少花几个钱,这是应当的。好在也不出在我个人身上,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灵光道:“这种公事,要是送到警察厅行政处,连处长也不敢擅做主意。他必要同总监商量,遇巧了为这一点小事,还要开一次政务会议。你看吧,在会场之上,七嘴八舌议了半天,也议不出一条办法来,结果仍然是束之高阁。你想这种情形,冤枉不冤枉。我的意思,咱们这件公事,不送政务处,要送进总监太太的绣房,你看好不好呢?”戈二鼓掌大笑道:“妙极妙极,错非是六哥,谁能有这样神通。”灵光道:“你先不要空欢喜,我自从在姨太太面前失了一回信,再说话有点不灵了。这事还得借重一个人,才能直接请姨太太办理。”戈二道:“这个人也得求六哥先疏通好了,人家才能帮忙呢。”灵光大笑道:“这个人很好疏通,只在炕头儿上,事情就都办好了。”戈二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六嫂了,错非六嫂,谁敢叫您在炕头儿上疏通呢。”灵光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也不错。实告你说吧,这件事错非你六嫂子,谁也办不了。她同吴总监的姨太太是干姐妹,两个人时常见面,无论什么事,她对干妹妹说一句,比我说一百句还强呢。”原来灵光的这位太太是续娶的,他在山东候补知县时候,在大明湖旁,娶了这位太太,名叫许莹。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天生的伶牙俐齿,善于辞令,而且容颜端丽,举止大方。灵光五十多岁,得了这样一位夫人,当然是格外宠眷。在山东时候,吴必翔是候补道,有一次因为姨太太产后生病,是灵光一手治好的,好了之后很感激灵光,特特备了许多礼物,到灵光家里去谢医,同许莹一见如故,两个人直说了一天半夜,在灵光家里吃的饭。第二天特特派马车,来接徐太太到公馆闲谈。两人一天比一天亲密,后来便拜了干姐妹。灵光借着裙带的势力,很得了几次优差,因此这位太太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处处要管着灵光,灵光也就低声下气,甘心受她辖管,有时候自己办不了的事,只要夫人出头,居然办得非常圆满。所以这回戈二的事,灵光便布到太太身上。说:“这事非你六嫂,旁人决办不了。不过你多少也得出几个钱,因为眼前有一个机会很好说话。”

灵光说到这里,便向外一指说你看,戈二顺着他的手,向外观看。原来小花园中,有几株樱花,全都含葩欲放,看神气眼看就要春色满园了。戈二道:“这是什么取意呢?”灵光笑道:“这个你可猜不着了。也是天缘凑巧,我住的这所宅子,原是某旗员的一座别墅,因为他家老太太得了中风急症,是我两剂药,居然死里得生。老太太说我这条命,是徐先生救的,咱们得重重地酬谢人家才对。那时候正赶上我才回北京,没有房住,于是他们便慨然把这所房子送给我。虽然地基不大,房间无多,却是非常幽雅。你看这一座小花园中,花草果木应有尽有,四面的房子也盖得小巧玲珑。也不知当初他们是什么取意,栽了这十几株樱花。有一天被吴总监的姨太太看见了。她说这樱花是他们日本的国花,自从到中国来,有七八年未见此花了。如今无意中遇着它,真是非常可喜。再再地同你六嫂说,明年樱花开放时千万请我来,咱们大大地开一次樱花会,庆祝樱花美节,就好比我回到祖国一般。内人当时就慨然应许了。转眼一年,如今恰值樱花时节。她昨日向我要求,要好好地预备一桌燕菜席,请吴总监姨太太庆贺樱花,并约京兆尹张太太,内务部朱小姐作陪。我当时灵机一动,便想起你的事来,向她至再托付,开会这一天把你们那呈文,当面交给这位樱花太太,求她带回公馆去,强迫着吴总监即刻批准,并出示保护。这样岂不是近水楼台,连三天工夫也用不了就可以成功吗?她当时倒没好意思说不肯管,只是提出了三个条件,如果老弟能完全承认,这事她就可以一手包办,准保成功。倘然三个条件之中,有一件你不认可,她可就敬谢不敏,咱们只好再想别的法子。”戈二笑道:“六嫂真是外交好手。但不知这条件的内容全是什么,如果不苛刻,为小弟力量所能办的,无不唯命是从。”灵光道:“当然是你办得到的,如果办不到的事情,哥哥我就先替你拦挡了,还能传过来叫你为难吗?”戈二道:“谢谢六哥。据小弟想,您也决不能拿难题来难我,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灵光道:“头一个条件,是这樱花会的一桌燕菜席同车马赏钱,为数很不在少处,没有旁的说,这笔钱得出在老弟身上。并不是哥哥小气,谁叫你急等着开这个会呢?”戈二道:“这个花销,当然由小弟孝敬,难道还能叫六哥六嫂替我垫钱吗?我想有二百块钱足足够用了吧。”灵光道:“足用足用,还许花不到这许多。第二条是那樱花姨太太屋中的小厮,名叫小鹿儿的,这个孩子刁钻狡猾,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必须把他打点好了,他在旁边督促着姨太太,这事便能早早办成。要不买好了他,他在一旁说几句懈怠话,不定又发生什么变局。我们的心机,岂不是白费了?没有说的,只好老弟再破费几个,打点打点这位小神爷吧。”戈二道:“这是小事,我们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但不知要送他多少呢?”灵光道:“这倒用不了许多。据我看,送他五十块钱很不少了。”戈二道:“好!好!就是这样。但不知第三个条件是什么?”灵光道:“第三个条件,更不成问题了,因为你六嫂有一位娘家兄弟,名叫许瑶,现在赋闲无事,在我家里住着。此人倒是能写会算,并且起个呈子、打个禀帖全都来得及。老弟既发起这个社会团,当然用人的地方很多,请你看在我们两口子面上,替他安置安置。也不想什么大事,只要有地方吃饭,每月再送他几块钱零花,那就很好了。想来老弟一定可以推情收纳。”戈二道:“可以可以,现在我们请人帮忙,还请不到呢,既然令亲肯俯就当然欢迎之至。不过有言在先,我们这是才设立的一个小团体,经济并不充裕。令亲帮忙一半是义务,多少有一点酬劳。要说是正式聘请,那可实在请不起啊。”灵光道:“方才我不是向你说过吗,只要有饭吃,多少送几个零钱,就很好了。难道还叫你大捧地送薪水吗?”戈二拱手称谢,随掏出皮夹来,点了二百五十块钱钞票,双手奉与灵光,说:“一切事全由六哥六嫂偏劳,小弟也不说客气话了。”灵光接过来揣在自己腰中,随手取出一张呈子底儿来,说:“这一纸草稿,就是我叫许瑶拟的,你看能用不能用?如果能用,我这里有人缮清,早晚樱花会上便正式呈递,省得你又另起炉灶了。”戈二接过来看了一遍,倒是立言得体,文字也很清通。连说:“拟得很好,就用他吧,我还得去查看房子,早晚有什么信,您给金台旅馆去电话好了。”说罢匆匆别去。

灵光送他回来,一直跑到上房,见了太太许莹,嘻嘻地笑道:“樱花会的事成功了,不但用不着咱们花一个钱还可剩个一百八十的,这真是走运啊。”许莹道:“不用费话,你快把钱拿出来,他到底给了你多少?”灵光伸两个指头说:“二百。”许莹啐了一口道:“你这老东西,真不害臊,还想抽五十块钱零头儿吗?”灵光听她这样说,不觉吓了一跳,说:“我的太太,你怎么知道还有五十块呢?”许莹冷笑道:“我什么不知道?用不着你报告,我早就得着准底啦。”灵光嬉皮笑脸地央告道:“好太太,你难道真好意思,把二百五十块全拿过去吗?我也费了不少的话,你匀出五十来,只当给老头子打酒喝了,还不成吗?”许莹道:“你这老东西,真是不知好歹。你以为这二百五十块钱,到了我手里就全可以剩下吗?你也不打算打算,一桌席得用多少钱?车马仆妇的犒赏,得用多少钱?这还是有数儿。到了开会之日,那两位太太,一位小姐,全都好赌钱。倘然要提倡打几圈牌,我能说不陪着吗?顶小也得五十块毛二,输上一百二百算不了什么。难道说为人家的事,还叫我自己掏腰包吗?你算算这二百多块钱够用不够用,还好意思想要抽头儿,我看你也太不开眼了。”灵光被太太数落了一顿,心里倒觉着舒服,连忙把二百五十块钱,从怀中取出来,双手奉上,说:“我连一个钱皮也没敢留您的,您快收起来,预备给人家办事吧。常言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人家托递的那个禀帖,也一总交给您,马上加鞭越快越好。要不然,我可对不起姓金的,您就多分神吧。”许莹接过来说:“办着看,快慢碰他的时气,我也没有十分把握。”灵光也不敢再说什么,仍然出去给人看病。许莹拿着这笔钱便布置起来。先叫家人把小花园收拾得光明雅洁,好在樱花旁边,便是两间明着的一座书房,书房虽然不大,但是一切铺陈点缀,却是富丽而幽雅,绝没有一点尘俗之气。至于酒席,他家胡同口外,便是极有名的东兴楼。叫他开了单子来,当面议价,说好了四十块钱。大碗的银耳燕菜,整盆不垫底的鱼翅,鸭子是双的,一只清蒸,一只炉烤;四道点心;四道羹汤;小吃是二十四样;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是十六样;压桌的饭菜是八个大碗。那时候民国元二年,一切物价还不照如今这样昂贵。许莹把酒席定好,亲自坐着马车,到朱张吴三处公馆,当面邀请赏看樱花。三家的太太小姐,全都慨然应许,到期准去。尤其是那位樱花姨太太,自从远离祖国,出嫁中华,不见樱花已经快十年了,早就惦着到徐家去实地鉴赏。如今许莹来亲自邀请,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连说叫姐姐费心花钱,我一定早早地去。

果然到了樱花会这一天,樱花姨太太是头一个来的,带着她的小儿同乳母,小鹿儿也随着同来。灵光夫妻俩一同迎接出来,众星捧月似的,把她捧到花园书房。樱花姨太太却不一直进书房去,只站在樱树旁边举目凝神,看了很久的工夫。本来这也难怪,人要长久离开故乡,一旦看见了故乡特产之物,就难免神魂飞越,仿佛又来到桑梓之乡。何况日本无论男女,对于国家的观念最重,他们喜看樱花,也就是爱国的一种表示。这位外国姨太太触景生情,不免起了故国之思,所以呆呆地立着,一步不肯前移。灵光的太太许莹何等精明,早看出这种意思来,便用旁的事岔开说:“妹妹你看,我给你们少爷买了不少玩物,全在这屋里放着呢。真是五光十色,栩栩如生。也不知是用什么原料造成的,这样好看。”樱花听她这样说,便笑着走进屋里,说:“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也见识见识。”及至到屋里一看,原来桌子上摆一块东洋的大瓷盘子,盘子里放着十几个小马儿、小鹿儿、小狗儿,还有大象、水牛、山羊、海马、骆驼之类,每一个也不过三寸大小,神气却同活的一样。小孩子一看见,便喊着要拿过来玩。樱花忙拦道:“玩不得,一到你们手里就弄破了。”说着自己拿过一个来,向许莹说道:“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许莹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吗?据我看,这不过是一层纸皮儿,要不然,怎么会那样轻呢?”樱花大笑道:“你猜是皮儿,倒是对了,可不是纸皮儿。要是纸皮儿,能不怕水吗?这些玩物,能在凉水里泡三天,可就是见不得热水。你猜到底是什么皮吗?”许莹摇头道:“这个我可猜不着,请你告诉我吧。”樱花道:“实告诉你,这不是纸皮儿,也不是腊皮儿,的的确确是鸡蛋皮儿。”一句话招得灵光夫妻,全大笑起来。说:“鸡蛋皮儿,有这大用处?恐怕你是信口开河吧。”樱花道:“怎么是信口开河呢,实在对你们说,这个法子还是我们娘家叔叔发起的呢。就是取鸡蛋清外那一层膜皮制造而成,其实本钱用不到两个铜子。运到你们贵国来,至少每一件也要卖到五六毛钱。”许莹忙抢着说:“什么?五六毛钱,这是我在嘉藤洋行买的,一元钱一件,人家还说是让情呢。”樱花听了又大笑起来,说:“好好,到底你不愧是中国的阔太太,脑瓜子格外大,我们比不了。但是我得谢谢你,要没有你们这些挥金如土惯买洋货的老爷太太,我们敝国的穷百姓,更得多饿死几个了。”说罢又拍手打掌地笑起来,招得灵光夫妻也随着笑个不住。

正在笑成一团之时,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贵妇人,高声问道:“你们笑的什吗?快快说出来,我也好随着笑一笑。”大家一见她,忙的都站起来,说:“张太太来得也这样早。”原来这一位正是京兆尹张光健的夫人,周葆真女士。吴必翔同徐灵光,全是张光健的旧属员,所以樱花同许莹对这位张夫人,全以宪太太之礼尊之。一见她进来,便不像方才那样放肆了,全规规矩矩地让座献茶,一口一个宪太太。周葆真皱眉道:“你们两人,是故意地捉弄我,拿我当庙里的泥胎木偶看待。恨不得管着我叫菩萨,好叫我张不开嘴。你们哪里是恭敬我,简直是拿我开玩笑嘛。”许莹见张太太沉着脸,好像是真恼了,连忙惶恐地答道:“我的好太太,您不要怪我们。谁叫您是上司,我们是属员呢?我们要是错了官规,有失敬上之礼,纵然太太不怪下来,叫旁人看着也不成体统啊。”周葆真也笑了:“你真嘴巧舌能,说得这样周到。我偏不懂得什么叫上司什么叫属员,你们要看我大几岁,以后就管我叫姐姐,要再叫出宪太太三个字来,我必重重地罚你们。你们可记住了,等到挨上罚后悔可就晚啦。”许莹笑道:“既然您纡尊降贵,肯同我论姐妹,我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不过我们怕张大人知道了,说我们太没规矩,不懂得官礼,岂不连您都受了埋怨?”周葆真大笑道:“你不用瞎扯了,张大人有多大胆子,敢挑剔咱们?我不难为他,他就认便宜吧,还敢多管闲事呢?”樱花在一旁凑趣道:“到底是我们这位周姐姐真有阃威,连张大人全得怕她。本来一个做太太的,要叫老爷管住,那就太没味儿了。”许莹忙问道:“这样说,妹妹你一定也是管着总监,总监绝不敢管你了?”樱花也学中国人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还用问吗?但不知姐姐你怎么样,大概总是灵先生管着你吧,因为你读书识字,总得讲三从四德啊。”许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嘿,好姐姐妹妹的话,你们说不怕老爷,老爷怕你,究竟是背地里的话,死无对证。到底怕不怕谁又看见了呢?如今我们那一位,就在眼前,你们只管问他,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要较量真正的阃威,是得这样当面锣,对面鼓,才足以服人呢。”许莹这一套话才说出口来,那两位女将立刻眉飞色舞,全朝着灵光要提出质问书来,立等答复。

此时灵光有点慌了手脚,说:“我上厨房给你们催点心去。”说罢拔步便想脱逃,樱花朝许莹道:“你看要跑。跑了可是你怕他。”灵光的脚才踏出屋门,许莹高声叫道:“你回来。”哈哈,这三个字真比拘神遣将的符咒还灵。灵光赶紧掉转身躯,低着头躬着背弯着腰,来至许莹面前,以极和婉的音调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这句话才说完,周葆真、樱花同三个女仆还有小鹿儿,全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樱花伏在沙发上,直喊肚肠子疼,周葆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灵光同许莹却彼此绷着脸庞儿,谁也不笑。许莹只说了一句:“你跑的是什么?”面上略现愠怒之色。周葆真在一旁说道:“不用问了,这一条答案已经十分的明白透彻,使我们深信不疑了。”此时灵光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着吧,等多咱同张大人吴总监会在一处,我们好好地唱一出吧。”本来大家的笑声已经止住了,他这样一说,招得众人又大笑起来,内中唯有樱花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住许莹笑道:“唱什么戏?怎么总得三人会在一处,才能唱呢?”许莹笑道:“你不懂得,这是我们中国的好戏,戏名儿就叫《三怕》。言其把兄弟两个人全都惧内,偏偏彼此瞒着,要充不怕老婆的好汉,还要赌银子、赌酒席。个人在家里,央求个人的太太,如果把兄弟来了,面子上假装怕丈夫,好把银子赢了来,给太太做衣裳。已经安置好了,哪知结果全露出马脚来,不但银子没赢得,反倒口角打架,告到知县衙门。偏偏这位县大老爷,怕老婆怕得更凶,听说是怕老婆的案子,早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判断才好。后来官太太知道了,跑到公堂上大发雌威,吓得县大老爷作揖请安,直说好话。官太太很爱惜这位同调,同她们拜了干姐妹。县大老爷也有了同志,同两个怕老婆的,拜了盟兄弟。个人背着个人的老婆,在台上对唱。这出戏的名儿,所以叫作《三怕》。差不多我们中国人,全看过这出戏。如今老头子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他分明是拿自己同吴总监,比作戏台上的把兄弟,却把张大人比作了县官,言其三个人全都怕太太,同戏台上的三怕一般无二。其实人家谁能照他这样不要面皮呢?”许莹解释完了,樱花笑道:“徐先生说得很对,这出戏要唱起来,一定比戏台还有趣味呢。”周葆真道:“徐先生这是抬举他,要叫我看他还不如戏台上的县官呢。”

大家正在说笑着,朱三小姐来了。她一进门,便打听大家因为什么这样高兴。周葆真忙拦她道:“你不要打听,这不是你们千金小姐应当知道,提防着脏了耳朵吧。”朱小姐偏不服气,说:“我一定要打听,我这耳朵,是不怕脏的。”许莹忙给他们解围,说:“朱小妹,您不要错怪张太太,这是怕老婆的勾当,怎好对您说得出口来呢?”朱小姐大笑道:“我当是什么出奇的事呢?这是家家全有的一本经,我早就听腻了,还用你们说吗?”此时灵光已经把点心催上来。每人是一小碗莲子羹,一个山药豆沙桃,这是两甜;又一小碗鸭汤卧果儿,两个三鲜烫面饺,这是两荤。这三位太太一位小姐,也有吃荤的,也有吃素的。吃过点心,朱小姐首先提倡要打牌,樱花虽是外国人,也极欢喜此道,张、徐两位太太更不用说了。大家打坐之后,依着朱小姐的意思,是要打一百块二四。许莹吓了一跳,忙拦道:“这个太大发了,我们原是消闲解闷,赌十块钱的二四也就很不少了。”朱小姐皱眉道:“这样逗着玩,有什么意思啊?”后来由樱花居中定价,五十块毛二算是定了局。一气打了八圈,三家输一家赢,钱全到了主人这里。许莹一人独赢了一百多块,朱小姐一个人就输了八九十块,那两位太太倒是输得不多,每人只输了几块钱。樱花笑道:“朱小姐,你今天要不依照我的主意,不定还得输多少呢?”朱小姐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怕输还能打牌吗?前天同大总统的七姨太太,还有赵总理的太太,八圈麻将我就赢了两千多块,够今天怎么输的。”许莹听罢,伸了伸舌头,说:“怨不得朱小姐不乐意打小牌呢。”

大家说笑着,入座饮酒。樱花的酒量很大,今天恰又对着樱花而饮,不知不觉已有七八分醉意。许莹乘势对她说:“妹妹,在我这里多歇一刻,省得在马车上一摇动,你更不胜酒力了。”周、朱两位,知道她二人关系密切,吃过饭后,便匆匆告辞而去,这里只剩了樱花。许莹便把公事拿出来向她说:“这个金戈二,是我的同乡,他同我的兄弟许谣,发起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提倡一点慈善事业,将来可以多多联络几个有钱的人,办理几处工厂,好救济北方民生,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打算直接向总监那里递票,又恐怕误会有政党性质,搁起来不办,因此特特托妹妹你,把这一纸呈文带着,等总监高兴的时候,你把它拿出来,就求他当时批上一个准字,随后你叫小鹿儿把它交到行政处,这件事就算成功了。咱们两人的情义,同亲姐妹一般,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他有一点事做,你看着还不欢喜吗?”樱花本是醉了,许莹又放开量地一灌米汤,她便横打鼻梁满应满许,这一纸呈文,连看都不曾看,便揣在怀里。对许莹说:“你就听信吧,准保成功。”许莹又再三致谢,两人才分手。樱花坐着马车直回公馆。

也是天缘凑巧,活该这件事成功。吴必翔当日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还有京兆尹张光健,在一处宴饮。云雷同他有嫌隙,故意开他的玩笑。在席面上强迫他喝酒,他本是不肯喝的,怎当得云雷是一个武夫,硬捏着脖子灌他,他想不喝也不成。眼看就快醉倒了,多亏张光健在一旁看不过,极力替他解围,幸而不曾当场出丑。高低还是两个听差架着他,把他架上马车,直回公馆。到了家中,也顾不得进他花园的小书房中阅看信件,一直便进了姨太太的绣房,来到屋中也不同樱花交一句谈,便一头躺在床上。每天他总要逗弄他那小儿子阿官,今天也顾不得了,只喊着口渴,叫樱花给他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茶。樱花见他这种样子,心里很不痛快,说:“你怎么喝得这样沉沉大醉,跑到我屋里来,连一句人话也不会说。仿佛渴得要死,那很热的龙井茶,要冲下去岂不把酒力更壮起来吗?我这里有柠檬汽水,你可敢喝一杯吗?”必翔皱眉道:“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能喝汽水呢?”樱花笑道:“到底你们中国人,真天生的柔弱,连汽水全抗不了。实告你说,我今天也喝醉了,错非方才一瓶汽水,我怎能这样的清醒呢?你不信先喝一两口看看。”必翔扭不过姨太太意思,勉强喝了一口汽水,果然觉着清醒了许多,两个便谈起闲话来。必翔问她:“今天到徐灵光家中,可曾看见他的樱花,究意比你们国里的樱花优劣何如?”樱花冷笑道:“动不动你就想同我们的国家来比,那怎能比得上?只说我们东京的小金井,净樱花就有好几万株,当中是水,两岸是樱花,使你一眼望不到边。那也值得看一看,照徐家的樱花还值得一看吗?”必翔听他这样说,心想你既说没得可看,又何必去呢?但是面子上又不敢说出来,恐怕把姨太太招恼了,又要吵嘴架,不得安生。只好用旁的话岔开,问她徐家可有什么事吗?一句话提醒了樱花,从怀中将呈文取出来说:“这是我那干姐姐的兄弟想要同朋友办一处慈善机关,求你们厅里批准保护。今天趁你有工夫,给批上一个准字吧。要不然,放在科里不定又得给人家压多少日子。”必翔平时本是很精细的,今天因为喝多了酒,又听樱花说的是慈善机关,便放心不去细阅,拿起笔来在呈文后批了一个准字。他将准字写完,樱花便拿起图章来,替他盖上,随手把这一纸呈文又揣在怀中。必翔又喝了两口汽水,脑筋一清,想起方才的呈文尚未过目,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批准了呢?只得又向樱花索要那一纸呈文,说:“我再看一看,这是与地面有关系的事,怎好连内容全不明白呢?”樱花啐了一口说:“老糊涂东西,难道咱们两口子,我还能害你吗?人家明明白白写的是办慈善,难道还能假借慈善名目,捣乱起讧扰乱治安吗?依我说,你好好养养神吧,别劳这种无谓的神了。”必翔被她数落了一顿,自己想这话也对,一个慈善机关难道还能有什么乱子不成?便安稳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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