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险渡,惊魂未定。吴佩孚率领他的残兵贩将渤匆西南行,及至南漳,已是暮色苍茫,鸟雀归巢,千家万户冒出缕缕炊烟之时。在这个鄂西北的小县城住下,吴佩孚望望长空,深深地叹了一声气:"我吴子玉此番迫渡汉水,却似当年曹孟德险渡华容道一般,若非张、王二将施恩,只怕连性命也不保了!"他对张联升、王宗荃产生了莫大地感激之情。

晚上,他只草草进了点食,便闭起门来,躺倒床上,想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累得脑晕、累得背酸、累得两腿像抽去了骨骼。早晨过襄阳城时,他几乎连马也上不去了,真想躺在地上睡一会。可是,现在,当他惊魂稍定之际,他的困倦却完全消失了。好象他刚刚做了一场恶梦,回忆着梦中的险情,还在激烈的心跳中。然而,那梦却又是那么渺茫,那么遥远!唯其历历在目的,是他的心爱将领、力主联奉讨冯的激进助手张其锃在强渡汉水的混战中死了,他连他的遗体也不曾看一眼,便把他丢在荒郊。他觉得太对不起张,他跟随他许多年,对他很有帮助,他想重重地赏赐他,尚未来得及,他就去了,而且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去的。抚今思昔,吴佩孚猛然产生了怀念和忏悔之情。"哎呀!多少好人,竟不能相依到终。战争太无情了!"他忽然又起了国民二军的蒋世杰,想起了河南督军岳维峻。"当初,那蒋世杰守信阳,虽给我增加重大困难,但我敬服他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领一一我手下若有一个蒋世杰,也不至于败得如此惨!"

岳维峻,该算吴佩孚劲敌。当初吴佩孚重返洛阳时,有意招降他,他却决心拒吴于豫外。吴离开洛阳逃匿时,有人说岳被红枪会杀了,他反而惋惜起来。现在,他依然觉得这个人不该死,这个人是一个难得的将领!

吴佩孚就地踱着缓缓的脚步,垂首叹息。

夜幕降临了,有人点上蜡烛。问:"大帅,你的晚餐怎么用?""不用了。"他摆摆手。

"已经准备好了。""不用了。"

"是否和夫人共餐?"

"不用了,不用了!难道你没有听清楚?""是,不用了,"

侍人走后,他又陷入了沉思:"明天,我明天将何往?"思索许久,他终于作出了入的决定:"河南,无家可归;两湖不是久居之地,唯有入川,或可东山再起--"深夜,吴佩孚把他身边仅有的亲信找来,磋商起入川大计

四,吴佩孚对它是怀有较厚感情的;患难之中,他对它同样抱有期望和寄托。时间虽遥远,却清晰不忘:早在1916年,袁世凯帝制自为,妄图征服四川,吴佩孚曾随曹锟率兵入川,与护国军战于川东南。对川,他也算得"老马识途"了。吴佩孚雄踞洛阳时,又连续对川用兵,支持了四川一大批土匪、流氓、军阀、地头蛇扩张势力,占领地盘。与川人结下了良好的情谊。吴佩孚暗自盘算:"现在在四川掌握军政大权的,哪一个不得到过我的恩惠,他们的官职大多是我委任的呢!"他屈起指头,一个一个地算下去:四川善后督办刘湘,如今还兼着川康边防督办;川军第二军军长杨森,不仅督理着四川军务,还是大权在握的四川省长;四川督军刘存厚,还是川陕边防督办;另一个省长邓锡侯,是四川清乡督办;军务会办田颂尧、清乡会办刘文辉"他们哪一个不是受恩于我!他又想起了经他协请授勋的将军,除上述各位之外,还有赖心辉、潘文华、唐式遵、王陵基、王缵绪、周道刚、尹昌衡、陈国栋等等。"他们谁能忘了我?"是的,吴佩孚有势时,他一个示意,他乐意高抬贵手,便会使受他赏识的人顷刻腾达起来,谁敢不对他奉命唯谨!他特别对杨森寄予厚望:"四川的朋友都翻了脸,只要还有一个杨森,他也会怜而王我!"想到四川的这些人物,几天来笼罩在吴佩孚心头的愁绪竟一扫而光。连南漳小城,突然间也阴霾尽散,一片明媚起来。他急忙命人备佳肴,要在这里同同僚们痛饮一场。

"明天咱们就要动身赴川了,今晚好好欢宴一场。"他走进内室对夫人张佩兰说:"我已着人去请各位将领。你今晚也别回避了,咱们共饮。"

夫人慢闪了一下略微下陷的双眸,颇为呆痴地点点头。许多天来,她也累了。业经到了五十岁的张佩兰,本来发胖的体型,开始了浮肿式的膨胀,尤为突出的,是那便便大腹,她成了"圆"人,成了行动十分不方便的女人。张佩兰的心态变形更甚,二十几年,她风光过,风光得使许多女人垂涎三尺,都要仰起面来看她。她不能平静的是"太动荡了!为什么不能在一个地方平静住下去,永远不动迁?"她不习惯洛阳的气候,她觉得热天的时间太长了,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不如她出生的长春好。后来,她在洛阳住了许多年,却又恋上了洛阳。深宅大院,几乎与风雨间隔起来:热天有人打扇子,冷天--她最怕洛阳的冷天。洛阳的冷天虽然没有长春那么长,也冷得没有那么厉害,可她就是怕。什么原因呢?洛阳人没有用炕的习惯,室内室外几乎同样冷;像长春,天冷了烧起炕,不出屋暖乎乎的。就为这,巡阅府专为她的卧室加了火炕,她满意了。张佩兰后来对洛阳有情、情深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地方官宦夫人、名流中的女性每每结伴来拜见她,都把她说成是"名门闺秀","女中豪杰"或"女才子",崇敬她,羡慕地,向她"请教"一切,她俨然成了这片天地里女人中最高大的女人。所以,张佩兰眷恋了洛阳,她不想离开洛阳。不想归不想,张佩兰这样的女人是拴在男人腰带上的,男人要走了,她得跟着走。

能来的人都到齐了,一个个疲惫不堪,没精打采。当他们看到张佩兰也在场时,又都神情为之一振:有的振,因为想到吴佩孚是用家宴在款待患难朋友和下级,有个"亲"的表示;有的振,因为想到张佩兰此时出现,大有不祥之兆,怕后日凶多吉少;还有人精神之振,因为猜不透此宴的用心,怕是喝的"送行酒",告别酒--老天爷,山穷水尽了,往那里去逃生呢?1

7月的南漳,白天虽然暑气很足,每到太阳从汉水西边钻入茫茫的山岭那边去的时候,风还是清凉宜人的;只是,这个闭塞的小小县城,由于增添了上千不知来自何处的大军.显得陡然慌张起来,慌张得连店门也早早地闭上,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吴佩孚今天情绪反常地平静,他对每一位到场的人都微笑、点头,有时还起身,示意请坐。

宴会没有热烈气氛,人人面上很少笑意,却多冰霜。过去的悲剧,已经是心心相通了,谁也不愿再触这个伤疤。可是,未来怎么办?昔日未曾预料过,仓促逃出又没有商谈的条件.所以,人人心里都是个谜。

酒席开始了,没有人致词,吴佩孚只向各位抬了抬手,便各自饮尽了第一杯。第二杯酒倒满之后,首先起立说话的,却是夫人张佩兰--这是昔日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她从不问军政事,不表示态度,连应酬场也不到。"一个女人家,本份是理好内。打打闹闹,争争夺夺,用不着女人。"大家也总把她当成"内务总理"看待。许多贴近吴佩孚的人,甚至也说不清这位胖夫人的城府深浅。她站起来了,这本身就有点奇;大家精神颇为震惊了一下,一双双目光都投了过去。

张佩兰端起酒,没有喝又放在面前,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慢条斯理地说:"我本来不该在这个场合说话。有什么话用得着我说呢?不懂打仗,也不会治国;今天在场的各位,多数人我也叫不清名字。我就是这样一个没长没短的女人。现在,咱们的日月困难了,困难到离家出逃。难呀!大伙要觉得我这个女人不多余,还想听我说几句话,我就先请大家喝了这杯酒。喝完了,我说话。要觉得我不该说话,就不喝这杯酒,我马上就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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