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特使江乙到达安邑的时候,简直不认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魏!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竟是满城轰鸣。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象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闲逸风雅大相迥异。但最令江乙惊讶的是,安邑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竟没有一家开业者。江乙本来想先住在楚人会馆里,徐徐计议大事。因楚人会馆坐落在天街中段,与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种消息极是方便。谁能想到,这条集中了天下财富权势与四海消息的林荫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条街巷都冷清,外国人的会馆全部关闭,连神秘显赫的洞香春都关上了那永远敞开的大铁门。
无奈,江乙只好打出国使旗号,住进了国府驿馆,匆匆梳洗一番,便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江乙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紧急大事晋见魏王,请将军务必禀报。”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窜出!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轰然大笑,“楚使?鸟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惧,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思想之下,他决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说话。谁想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家老说丞相有军国要务,三日不回府。江乙连忙按规矩给家老送上一份厚礼,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转身就关上了大门。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骤然之间这魏国官府上下都变得不认识了?连贪财的丞相家老也廉洁起来了?莫非这天下巨变要应在魏国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气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将军庞涓两处府邸,竟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复,有资格接待国使的大员竟是一个也没有见着,邪气!
江乙蓦然警觉,魏国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乱了!
魏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魏国君臣正在这座极少起用的密殿里举行秘密会商,参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河西大将龙贾。魏惠王竟是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相比之下,倒是庞涓、龙贾两员真正的战将的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诸卿,”魏惠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的环顾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天下将要刀兵动荡,归于一统。大魏巫师占卜天象玄机,确认我大魏上应彗星径天之兆,将由西向东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月余以来,我大魏朝野振奋,举国求战。我等君臣要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奋发自励,五年内逐一荡平列国,完成千古不朽之伟业。大战韬略如何?诸卿尽可谋划,本王定夺而后行。”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刚一落点,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纵英明,决意奋发,臣以为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灭国韬略,臣以为可由太子申、臣与上将军、龙贾老将军,各领十五万精兵分四路大战。太子申灭燕国、臣灭秦国、上将军灭赵国韩国、龙贾老将军灭齐国楚国。其余小诸侯,乘势席卷之。如此不须五年,两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统天下!”他很为自己这个精心盘算的方略得意。这种大仗,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领兵打几场的,否则统一天下后如何立足?想来想去,公子卬选择了秦国,给太子推荐了燕国,将四个难打的留给了庞涓和龙贾两个老古板。他想,这个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与魏王的赞同。
没想到太子魏申却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国有多少甲士?”
“上将军辖下精兵二十五万,河西守军十五万,再重行征兵二十万,当六十万有余。”公子卬信心十足,竟没有觉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做灭国大战么?”
公子卬这才听出味道不对,内心颇为不悦,却也不便反驳,迅速做出一副笑脸,“然则,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岁,口气却仿佛久经沙场,“自然有长策大计。父王,儿臣以为,以魏国目前状况,不宜分兵过甚。而当集中精兵,先灭赵韩,统一三晋,而后灭齐国。其余秦国楚国两个蛮夷之邦和数十个蕞尔小诸侯,在我大军威慑之下,定然纷纷来降。分兵四路,同时作战,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若一路有失,便大伤士气,很是不妥。”这一席话对叔父公子卬的谋划的确是一盆冷水,显得大是老成,仅“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这一条就颇有说服力。身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为尴尬。
魏惠王却是不置可否,“军旅大战,还是先听听上将军、龙老将军如何主张吧。”
多年磨来,庞涓是深沉多了,和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族大臣议事,他从来不抢先说话,只在魏王点名或涉及自己时寥寥几句适可而止,绝不再滔滔不绝的企图说服这些贵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观,他也看见了,虽然也很有些意外和惊讶,但并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身为名家大将,他还算通晓天文,知道彗星现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国变法成功的预兆,而绝不是魏国统一天下的预兆。其所以没有太放在心上,是因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国变法之后对魏国的威胁,如此浅显的国力格局,竟然还要什么“上天垂象”来揭示,当真是令人苦笑不得。多年来,庞涓每有机会单独见魏王,都要郑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国,趁早消灭这个潜在的可怕敌人。然则,魏国宫廷朝野弥漫的蔑视秦国的痼疾,竟是深深影响着魏王,庞涓每次的正告都引来魏王的一通大笑,还要说给别的大臣听,如同当年将公叔痤要他杀掉卫鞅的“昏话”到处讲给人听一样。久而久之,庞涓竟落了个“恐秦上将军”的雅号,使庞涓大为恼火,从此不再提灭秦之事。
将近十年没有打大仗,魏国君臣都在忙迁都大梁,他这个上将军的威名权力在魏国朝野也渐渐暗淡了下来,庞涓自己也郁郁寡欢,很少和朝臣应酬,若非师弟孙膑被他逼逃到齐国,庞涓真想离开魏国到齐威王那里去了。两个月前,他心念闪动,找了个理由出使赵国,看看赵种是否还象六国会盟时那样看重他?谁知车近邯郸,竟然接到赵种暴病身亡的噩耗!本为试探出路,竟变成了一场对赵种的悲伤祭奠,对太子赵语继位的庆贺。就在庞涓归来准备到楚国试探时,却不想出现了那场彗星天象,魏国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间狂热起来!他的上将军府又骤然成为举国关注的重地。庞涓感到悲伤,如此浅薄无智的君主与如此狂悖轻信的民众,一夜之间竟拜倒在虚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为可言?但强烈的功名之心,却使他又从中看到了利用这种狂热的机会。不是么?连慵懒成性的魏王都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勃发。连公子卬这样的纨绔人物,都郑重其事的一身戎装准备建功立业了,安知魏国不会被神奇的激发起来?加上超强的国力与战无不胜的数十万魏国武卒,如果他庞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内谁说不能建立赫赫功业?虽然统一天下对于魏国来说已经时过境迁,但先灭几个大国,重新奠定统一基础,还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实谋划,庞涓还是认为应当先灭秦国。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庞涓竟是不知该不该如实陈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经被太子申驳倒,庞涓无须和他计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纳的大计?他一直在思索,当然也知道在这种军国大计上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王。”庞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魏惠王惊讶,“上将军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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