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岁,正是男孩离开妇人之手的年龄。是时候教他做一个希腊人了。
腓力王又在卡尔基狄克的东北海岸作战,巩固他的边防,实际上是拓展疆土。他的婚姻并未缓和;仿佛他娶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显赫而危险的爵爷,不但无法以战争削平,还到处安插了耳目,无所不晓。她已从少女长成一个容貌出众的妇人;然而无论少男抑或少女,令他心动的是青春。他一度逐欢于年轻男子,其后因循他父亲的旧路,纳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为妾,地位相当于二妻。奥林匹娅斯骄傲感受挫,愤慨之情如地震般撼动了宫殿。在埃盖附近,有人看见她夜举火炬去了王陵;将诅咒书于铅片然后留给幽灵去作法——古老的巫术。据说她带着一个孩子。再次见面时,腓力打量他儿子,那双灰茫茫的眼睛与他眼神相接,不退不让,迷离、沉默。离开之际,他感到背后仍有那双眼在盯着。
卡尔基狄克的战事刻不容缓,这男孩的教育也一样。照年纪说来他块头不大,但其他方面都早熟。赫拉妮科教了他字母和音阶(他高扬的嗓子很稳,音准也完美);他两天就去其间厮混一次的卫队兵士,甚至营中士卒,则教了他农民的土话——还教了什么就难说了。至于他从他母亲那儿学了什么,不如不涉想。
历来马其顿国王出外征战时,都会本能地提防后方的安全。西边的伊利里亚人在他即位初年已经镇服,东边他正准备对付。此外还有部族分裂这个旧隐患:内政的阴谋,与血仇的循环。倘若他出征前将孩子从奥林匹娅斯身边带走,并托付国政于某个亲信,则此二害就都坐定了。
腓力有一种引以自豪的才具,即能设法使城关不攻自破。他心怀难题而入眠,醒来时想起了列奥尼达斯。
他是奥林匹娅斯的叔父,但是比腓力自己还要希腊化。年轻时,他倾心于他认定的希腊文化的唯一正宗,出发南游,先去了雅典。他在那里学到了一口纯正的阿提卡话,研习了辩论术与修辞学,而且涉猎了哲学的各大门派,很快判断它们只能损害良好的传统与社会的常识。家世使然,他在贵族中间交朋友,世袭的寡头们缅怀美好的昔年,厌恶现时,而且像他们从大战争以来的先祖那样,仰慕斯巴达的风俗。久而久之,列奥尼达斯便决意去亲眼见识。
至此他已经习惯了雅典的高雅娱乐——戏剧节日、音乐赛会、如同盛大演出一样的祀神游行、晚餐席上的联诗与机智征引,因此,拉刻代蒙城令他感到乡气而窒息。以一个根在乡土的伊庇鲁斯封建主看来,斯巴达人对希洛人的种族统治既异乎寻常又令人不安;斯巴达人对斯巴达人的,乃至他们对他的随意而直率的语气,他深以为粗鄙。这里也和雅典一样盛世不再。好比一只老犬被壮年同类击败过,凶相如旧而斗志已丧一样,自从忒拜人兵临城下,斯巴达就变了。以物易物消失,货币泛滥,这里的人与别处一样拜金;富人敛聚土地,穷人再也付不起市民的公共大餐桌的份钱,沦为“边缘民”,其英勇亦随自豪而殆尽。但他发现有一件事他们依然不减当年。他们还是能培育出律己的少年,肯吃苦,不骄纵,恭恭敬敬,唯命是从,长者入而起身,未受问则不言。他在归航中想到,阿提卡的文化、斯巴达的风度,将二者融合于可塑的少年心智,则可造就完美的人。
他回到伊庇鲁斯,因游历而声望大增。他的知识过时很久以后也仍然众口交誉。腓力王在希腊各城邦都安插了耳目,见多识广,但跟列奥尼达斯交谈,他还是发觉自己的希腊语其实是波奥提亚方言。希腊谚语常随着那一口阿提卡话闲闲道来:“凡事勿过度”,“好开头,半成功”,还有“臧否不论,女子以无人谈及为荣”。
这是完美的折中方案,不但能光耀奥林匹娅斯的亲属;列奥尼达斯执着于循规蹈矩,会将贵妇的分内事给她管,他自己的男子职责不容她过问。她会发现他比腓力还难以对付。通过在南方招待过他的众多朋友,他能延聘到国王无暇物色的各学科的教师,并确保他们在政治与道德上都无疵。一番书信往来之后,腓力便安心出行,命人以国礼迎接列奥尼达斯。
他预定抵达那天,赫拉妮科铺开亚历山大最好的衣服,又命奴隶为他倒满一浴盆水。正在给他刷身的时候,克莉奥帕特拉走了进来。她是个四肢肥短的孩子,红头发像奥林匹娅斯,方方的身形像腓力。她吃得太多,因为知道母亲偏爱亚历山大而且对他另眼看待,常常不快乐。
“你现在是学童了,”她说,“你不能到女眷的房间来。”
他常在她忧愁时安慰她,逗她发笑,给她东西。当她以女子之身要挟他时,他恨她。“我想来就来,你以为谁会阻拦我吗?”
“你老师会的。”她开始唱念这话,左蹦右跳。他一跃而出,打湿了地板,将她连人带衣服扔进浴盆。赫拉妮科把他湿漉漉地横过来放在膝头,拿自己的绳鞋来打。克莉奥帕特拉嘲笑他,也挨了打,尖叫着被提出去让女佣擦干。
亚历山大没有哭。他已经明白了这聘任是怎样一回事。不必有人告诉他倘若他与此人作对,会令他母亲的战争输掉一仗,而且下一仗便是要争夺他了。这些争斗使他内心创痕累累。眼看又有一场争斗要来临时,伤疤就会像下雨前的旧患一样隐隐作痛。
赫拉妮科替他梳理纠缠的头发,他痛得直咬牙。讲结义同袍一起死去的古老战歌、长笛吹出的一段错落音乐,都容易叫他流泪。他的狗生病死去的时候,他哭了整整半天。他已经知道悼念战死者的感受;他为阿癸斯恸哭过一场。但是哭自己的痛苦会令赫拉克勒斯离弃他。这早已是他俩密约的一部分。
梳洗穿戴完毕,他被召到珀尔修斯厅,奥林匹娅斯和客人已经坐在庄重的椅子上。男孩本以为会见到一位老迈学者,不料却是个轩昂挺拔的四旬男子,深色胡须还不怎么斑白,像闲居的将军一样四顾,仿佛明天便会重归戎马。男孩对军官所知很多,多数是下级军官。他的朋友为他守秘密,他也为他们守秘密。
列奥尼达斯态度和蔼,亲吻了他的双颊,两手有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肯定地说他一定不负先祖。亚历山大礼貌而顺服,他对现实的知觉使他表现得像个接受检阅的兵士。列奥尼达斯未曾指望斯巴达式的训练已这样开了好头。尽管那男孩的美貌是种风险,但他看上去健康而机敏,诚为可教之才。“奥林匹娅斯,你把孩子养育得很好。这些漂亮的婴儿衣服证明了你的细心。现在,得给他找一些小伙子穿的衣服了。”
他的眼睛转向母亲,是她亲手刺绣了他的精纺羊毛袍子。她端坐椅上,对他略一点头,望到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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