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火

作者:玛丽·瑞瑙特

阿奇劳斯王的书房比珀尔修斯厅更加辉煌华丽,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心头之好。他热情好客,赏赐慷慨,吸引过不少诗人哲人到佩拉来,在此室陛见。那来自埃及的饰以斯芬克斯头像的座椅手柄,被阿伽同和欧里庇得斯的手触摸过。

这房间是献给众缪斯的;在占满了整个内侧墙面的巨幅壁画上,她们围着阿波罗歌唱,而他一边弹拨里拉琴,一边凝视画外陈放善本与卷轴的锃亮书柜,目光神秘莫测。压图精装的书册,其匣镀金镶珠;象牙、玛瑙与缠丝玛瑙的顶饰;丝绸与金银丝的流苏——历朝历代,这些宝物都由训练有素的奴隶除尘照拂,连继位战争之年也不曾停止。阅览它们已是隔了一代的事了。它们过于珍异,真正的书在图书馆中。

这里有一尊赫尔墨斯发明里拉琴的雅典铜像,做工精致,在彼城鼎盛期的末年购自某个破产者之手;两盏落地灯被造成月桂枝缠柱的样子,站在嵌有天青石与玉髓的大写字台旁,以狮足落地。自阿奇劳斯在位以来,这一切都鲜有变化。然而穿过较远一侧的门,阅读室的彩绘墙壁被累叠着国务卷宗的搁架与书柜遮没了,躺椅与写字台也让位于一张文件满坑满谷的书桌。枢密官在这里处理着当天的一袋信札。

这是个三月艳阳天,东北风凛冽。精雕窗隔闭合着,防备纸张乱飞;冷炫的阳光割成条状射入,寒风阵阵。枢密官在斗篷下藏了块热砖焐手;他的文书羡慕地呵着手指,但很安静,免得让国王听见。腓力王轻松自如。他才从色雷斯征战归来;在那里过冬以后,他觉得自己的王宫有锡巴里斯的安逸。

他逐渐把势力伸向赫勒斯滂海峡自古的粮道、全希腊的命脉;他包围了许多殖民地,从雅典夺走了许多藩属的宗主权,兵临其盟邦的城下。南方人把这些行动列入他们遭受过的最大的不义,因为他打破了冬季休战的古律——连熊也冬伏的。

他在大写字台边端坐,布满伤痕的褐色手抓着一支他用来剔牙的银笔,那只手因寒冷而皲裂,因持缰握矛而胼胝。一个文书坐在交腿凳上,蜡板在膝,笔录一封写给为马其顿效命的某位色萨利贵族的信札。

那方面他有把握;令他回国的是南方的事情。他终于来到门廊下了。在德尔菲,渎神的佛基思人疲于战争,又罪责难卸,正像疯狗一般互相攻击。他们恣意挥霍了神殿的财宝,拿它回炉铸币给士卒发饷;现在,远射神阿波罗来追逐他们了。他惯于等待时机;他们掘金掘到了那三足鼎底下的当天,他送去地震。恐慌、忙乱的互相指摘、放逐与酷刑随之而至。失势那一方的领袖如今带着人马流浪在外,死守温泉关周边的要冲,他穷途末路,受招安也就快了。他已经遣退了一队从雅典前来戍边的生力军——尽管雅典人是佛基思人的盟友——唯恐自己落入得势的政敌之手。腓力想,他出手的时机指日可待了,列奥尼达斯在他那巨冢下一定辗转难安。

路过的旅人啊,去告诉斯巴达人……去告诉他们整个希腊不出十年都会听我的号令,因为城邦对城邦不能守信,人对人也如此。他们甚至忘了你们的榜样——不屈而战死。嫉妒与贪婪已经替我征服了他们。他们会跟从我,并以此重生;在我的指挥下,他们一定会再次赢得自尊。他们会期盼我来带领他们;他们的儿子会期盼于我儿子。

这想法提醒他,他传召儿子已有一时,还不见人来。显然要找到他得费些工夫;别指望一个十岁男孩能静坐不动。腓力让思绪回到书信上。

口授未毕,便听见他儿子的声音在屋外向守卫问好。这孩子叫得出多少兵士的名字——几十?——几百?这个兵五天之前才进的卫队。

高大的门开启了。他在门扇之间显得矮小,闪亮而结实,赤脚走过冰冷的大理石花纹地板,双臂在斗篷下交叠,不为保暖,而是列奥尼达斯教给他的、斯巴达男孩们全都习惯的规矩姿势。在这个白面书生们工作的房间里,父子俩略似身处家畜当中的野兽:皮肤晒到近黑色的将军,臂上有一条条凸起的粉色战伤,额上横着头盔遮挡处的一带淡色,盲眼中有白翳,半耷拉着的眼皮向外注视;门口的男孩一身褐色皮肤如绸似缎,只不过因贪玩冒险而布满了擦伤与划痕,头发又厚又乱,其光泽却使阿奇劳斯的镀金器皿都会黯然失色。他的家纺衣服在河石上久经捣浣,变软褪色了,伏帖在身上,倒显出他如今的风度,仿佛是由于傲岸才故意这样打扮的。冷冷的斜阳使他的灰眼睛浅淡了些,眼神里分明藏了某个不愿讲的心思。

“进来,亚历山大。”他已经在进来了;腓力恼恨他的隐瞒,这话只是为了宣示这是他的地盘。

亚历山大走上前来,留意到他刚才像仆人一样被许可进门。他在外面被风吹得发红的脸色平淡下来,皮肤似乎改变了质地,更为不透明了。进来时他在想着,那新来的近卫保萨尼亚斯的面貌属于他父亲喜欢的一类。如果发生了什么,也许一时就没有新的女子了。这些人有一种特殊的神气,迎上——或是避开——你的眼睛时能看出来;至今还没有。

他来到桌前等待,双手放在斗篷里。但是斯巴达举止中有一条规矩,列奥尼达斯始终奈何他不得——他本该低着头,直到年龄较长者对他说话为止。

这双眼睛的注视带给腓力一阵熟悉的痛苦。憎恨也许还好受些。在誓死把守一个门关或隘口的战士眼中他见过这神情;不是挑战,是内心深处的东西。他凭什么这样待我?是那个女巫在作祟。我每次一转背就带来她的毒药,要偷走我的儿子。

亚历山大本想问他父亲关于色雷斯人的阵法;各人说辞不一,但他会清楚的……可是,现在时机不对了。

腓力遣退了文书,招手让男孩去空凳子那边,当他端直坐到猩红色羊皮上面时,腓力感到他想早走了事。

恨比爱更为盲目,因此,腓力的敌人们乐于认定他在希腊城邦的亲信都是用钱收买的。但尽管替他做事的人都不会吃亏,倘若没有首先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很多人并不会愿意取之于他。“看,”他从桌上拿起一团丝丝缕缕、熠熠闪光的软皮革,“你瞧瞧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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