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中心忧天下的有识之士当然不是没有——已成为士林典范、舆论领袖的“东林”的成员便是最重要的一群人——
当萨尔浒之役战败的消息在民间传递开来的时候,所引起的恐慌和震惊,乃至于大大影响民心的负作用,对大明朝的杀伤力竟远过于战争本身。
未曾亲临战场的人们,对于战争的情况都是“道听涂说”,经过一再传播,加油添醋的成份便为真相的一倍以上;而即便是根据朝廷中所直接得来的讯息,也不尽确实——光是军队的人数,就因为层层虚报,而大幅的膨胀,一般人咸信杨镐所倡言的“调集大军五十七万”,因而使得街头巷尾的议论更雪上加霜:“我军有五十七万之众,竟会败给建夷那种三、五之众的小部?”
“努尔哈赤不过是我朝的看边小夷,作起乱来,竟能杀光我天朝五十七万大军?难道竟有鬼神之助?”
几番言语,一传扬开来,匹夫匹妇们听了,既心中惶惶,也四处奔告,加速了传播,于是造成恶性的循环;朝野中少数懂得军事和辽东问题的专才,认真苦思下析论的朝中用人失当、杨镐的战略错误、将领们的草率用兵以及未能配合天时、熟悉地理、调和人事等几项实际的战败的原因,反而被这些无妄之言所掩盖;充斥于民间的,尽是不实的、夸诞的、浮泛而动摇人心的话,甚至有人问说:“难道建夷都有三头六臂?能以六万夷兵杀光五十七万天朝大军?”
这话一出,影响又更大了,几天后,便开始化出“建夷都有三头六臂”的传闻,形成了更严重的“妖言惑众”——
而当这一波波的传闻、耳语,传播到无锡,传进高攀龙的耳中时,他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连着好几天都一言不发。
但是,他的沉默仅只于表面——心中的声音澎湃奔腾冲击如海啸,震得他几乎不能自已。
他当然知道,世上没有三头六臂的人,“建夷”打败了明朝的大军,更非得到了鬼神之助——
博览群籍的他当然熟悉历史,当然懂得以史为监,也当然有深思熟虑后的想法:“边患向为中原各朝存亡续绝之关键,亡于北虏之手的朝代历历可数——三百年前,女真、蒙古相继兴起,金、元建国,不久便南下灭宋……”
“我朝以逐元而建国,开国以来,频年对蒙古用兵;英宗遭逢土木堡之变,嘉靖时俺答入侵,京师戒严;都历经许多凶厄艰难,幸得化险为夷;如今,蒙古已平静多年,却又逢女真兴起;而我朝中乱象时起,衰象百出,天子已三十年不临朝,朝中非庸即佞,政事败坏;现在又逢大军被歼,惨败敌手——唉!难道我朝气数已尽,将要步上宋朝的后尘了吗?
而后,他也想到了处身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自己——
离开充满了是非的官场,回到家乡来专心读书、研究学问、讲学,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付出极大心力所恢复的东林书院已经蔚然有成,不但集合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时常聚会、讲学、批评时政,成为在野的舆论重镇;也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年轻人,第二代的东林成员们不少已经中试任官,使得东林的精神重返朝中,比起早些年纯粹在野的情况来,力量又大了几分。
而他自己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七年前,他视之如师,一手挑起建立东林重责大任的顾宪成病逝,他很自然而然的继承了遗志,承担顾宪成所来不及完成的理想和使命;于是,有形的“东林书院山长”的职务和无形的“东林领导人”的责任全部交到了他的手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顾宪成的丧礼上,手拈清香时,心中除了哀痛之外,更有一分莫名的惶恐。
他自知,自己的个性、能力和顾宪成大不相同——顾宪成活动力、组织力、群众魅力都高人一等,学问和道德受到世人尊崇,博得了极高的声望,和朝中诸多要人也都有深厚的交情;因而再集合了这些条件创办东林,便能在当代形成重大的影响;而自己却是个单纯的学者,最大的才能、最适合的发展是苦心钻研学问,而不是在社会上奔走,推动政治改革;因此,他对于要接下“东林”的棒子,心中不是全然的充满信心——
几年下来,他屡次检讨自己,总觉得,自己勉力的做到了“守成”,而没有法子将“东林”推动得更上一层楼,也没法子完成顾宪成念兹在兹的理想和使命——顾宪成临终前,执他之手,再三反覆呢喃:“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值此衰世,须奋力挽救世道人心……”
当时,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几年后,他再三检讨时,依然热泪盈眶,但是,胸怀中除了感动外竟是惭愧,因而竟使身体微带着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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