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萧衍自然不能忘记这些辅佐自己获得成功的文朋旧友。论起功来,萧衍认为首推范云和沈约二人。这二人中,萧衍最欣赏的还是敢于直言,而做起事来又以简约干练著称的范云。他让范云执掌吏部,让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虽然萧衍同样给予沈约极高的荣誉,授其尚书令一职,但沈约却并不掌握实际权力。对此,沈约虽不免心有怨尤,却也踌躇满志,一心要为沈氏门第干出一番惊天伟业来。
在齐、梁时代,文学仍是评定一个人优劣的根本。那些日子,沈约的府上常常是高朋满座,这些人都是当时极有影响的文学人,这些文学人围绕在沈约的左右,组成一个高级别的文学沙龙。在这个文学沙龙中,沈约无疑是真正的领袖。
任昉从年龄上属于范云、沈约的晚辈,但同样是齐、梁时期重要的文人之一。任昉曾与范云、沈约等人一同跻身于“竟陵八友”,与萧衍的个人交情也一直不错。齐明帝时代,任昉因接连上书,对明帝的昏政进行弹劾,一直被贬边远。天监二年,任昉义兴太守的任期已满,沈约不失时机地向萧衍提出,应当把任昉召进京城,做自己的助手。萧衍当然立即点头,任他为记室参军,以协助沈约起草重要的朝廷文书。任昉又向沈约推荐了另一位青年才俊刘孺,沈约如获至宝,立即将刘孺召进府上任主薄一职。
对于任昉的进京,沈约是动了一点真情的。任昉为官一向清廉,所得俸禄多用来解危济困。齐明帝后期,沈约曾专门去义兴看望好友,目睹任昉生活的寒酸,沈约不禁潸然泪下。临走前,沈约将囊中积蓄全都留给了任昉,自己只留下必须的盘缠。任昉到京的那天,正好是他的文学沙龙中另一个重要人物丘池往浙江永嘉出任太守,沈约特地备了家宴,为任昉接风,也为丘池洗尘。
虽然并不知道任昉船到建康的确切时间,但沈约还是早早地让刘孺专候在码头上。按照沈约的安排,刘孺为任昉带去一套体面的衣袍,以避免寒酸的任昉在登上建康码头后被人误当作乞丐。果然正如沈约所料,任昉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衣袍,偏偏刘孺跑错了码头,未能接上任昉。任昉刚一上岸,即被当作流民,险被巡查的官兵收容审查。而运载任昉全家到京的船上除了一船书籍,别无他有。
让沈约意想不到的是,正当他在府上为任昉接风,为丘池洗尘之际,萧衍突然临驾沈府。这让沈约既十分不安,又受宠若惊,但随即便被一种强烈的兴奋所代替。就在那天的沈府家宴上,萧衍宣布一项朝廷分封,沈约被赐建昌侯,食邑千户。这是萧衍给予沈约最高的荣誉。按照惯例,沈约要谦让一番,此前他曾写过一篇《让仆射表》,面对皇上赐他如此巨大的光环,沈约调动了他全部的才情,当场口撰《谢封建昌侯表》,除了对自己被皇上加封的谦让和感激,称自己只是“徒荷日月之私,竟无蒸烛之用”,并对梁武帝建国以来的政绩以及萧衍本人大大颂扬了一番。
文辞的华美,词章中的蕴意,都堪称那一时期的优秀文学。萧衍接着又提出请沈约参与“五礼”的修订。沈约掂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己的分量,“五礼”修订,其担纲者必自己无疑。而且,自天监以来,范云身体一直欠佳,一旦范云身体失去支撑,能有资格接替范云职务的,唯他沈约。对于皇上的信任,他谦让了一番之后,除“感恩领受”,并当场举荐张充、徐勉、周舍等人参与修订,萧衍也都一一允肯。
在那天的沈府家宴上,萧衍与他当年的文朋旧友们一同吟诗,一同作赋,君臣频频举杯,真正是其乐融融。这一切,后来都被沈约分别写到他的《谢赐甘露启》以及《怀恩家宴接圣驾赋》等诗文中。
然而沈约兴奋得太早了,他并不知道,萧衍并不喜欢他把当今一些最优秀的文人搜罗在自己的帐下,成为他个人的藏品。萧衍虽然贵为天子,但在文学上同样当仁不让,因此,他不能容忍沈约以老大自居,俨然把自己当作文坛领袖。就在沈约被赐建昌侯不久,萧衍突然宣布了另一项任命,出身寒门的徐勉被调到范云身边,协助范云执掌储密,并主持“五礼”的修订。这件事意味着,将来有可能接替范云执掌大权的,就是这个出身寒门的徐勉了。这让沈约表现失落。而且还不止这些,任昉也很快被从沈约身边调走,升任御史中丞,做了一名纪委书记。这对任昉当然是一件好事,沈约却再次陷入更大的失落。然而沈约并没有意识到萧衍对他的不快,仍然隔三差五地在他的府上举行文学集会。直到有一天,参加他的文学集会的人越来越少,他终于意识到,皇上在有意冷落自己。
萧衍对人才的渴望,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不久,五馆设立,当代大儒明山宾等人进入五馆正式授讲,前来求学的青年络绎不绝,一时之间,江南一片读书之声。这件事的成功,让萧衍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不时抽空前往一馆,亲授一课。萧衍虽然对王亮等人在孝亲问题上对他的责难十分恼火,但还是接受了王亮以孝治天下的意见,计划在建康附近为亡父萧顺之建大智度寺一座,为亡母张尚柔建大爱敬寺一座,并决定将《孝经》列入五馆讲授课程。他将少年吉彦的孝行作为例子,结合《孝经》,向正在五馆里学习的学生们作一次全面的阐释。
不久,萧衍又专门派人前去看望前朝的三位前朝遗老何胤、何点兄弟以及谢腓,力请这三人出任副丞相,并主持编纂《梁律》。何胤、何点兄弟以及谢腓都为当代大儒,但这三人只埋头做自己的学问,本没有做官的愿望。对于萧衍的热情,何胤兄弟坚辞不就,谢腓一开始也作出清高的姿态,但不久却又坐着一只小船从会稽来到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神虎门前。听说谢腓进宫,萧衍亲自迎到宫外。谢腓戴一顶方巾小帽,一副乡民打扮,见了萧衍却并不跪拜。
谢腓说;“我的腿脚一直不好,就像陛下您所看到的,我是个半残疾之人,哪能为官?”但萧衍看出谢腓的心思,既然不肯为官,又何必亲自来到建康?萧衍请谢腓吃了一顿大餐,却自始至终不提请他做官的事。谢腓自己忍不住了,主动说:“既然陛下这么看得起我,我若再辞,就是大不恭了。”萧衍说:“你终于想通了啊!”但谢腓却又提出,他需回一趟老家,接老娘一同来京。萧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拨出一笔专款,对谢腓在建康的一处旧宅扩建改造。皇上对谢腓的如此看重,京城那些趋炎附势者岂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谢腓接老娘来京的当天,早就有一大批人迎候在码头上,于是扛行李的扛行李,递红包的递红包,那种热闹场景,让做惯了学问的谢腓真是受宠若惊。
天监二年(503)八月,执掌内阁大权的范云突然病倒。
听说范云病重,萧衍特意带着宫里最好的太医前去看望。明知范云已病入膏肓,但太医还是开了几剂药方,无非是对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某种安慰。太医嘱咐完,就退出去了,室内只留下萧衍与范云二人。萧衍拉着范云的手,知道这是诀别,二人均相对流泪。萧衍称帝以来,二人极少如此坦诚相对,仿佛又回到称帝之前。这一刻,萧衍再不顾上君臣之分,竟然泣不成声。
范云的病,一半是宿疾,一半也是近年的劳累。范云喘着气说:“彦龙与陛下有此一场因缘,也是彦龙前世的福报。彦龙一去,再也不能做陛下的直臣,还望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万万保重龙体。”
萧衍说:“彦龙兄何能忍心离朕而去?你若一去,朕的江山社稷还有谁能相与佐命?”
范云说:“南齐以来朝廷昏庸,内乱不断,致使礼崩乐坏,陛下大业刚刚有成,必须振兴朝纲,加强文治。蔡法度主持修订的《梁律》关涉朝廷立法制度,是为大事。五礼的修撰也势在必行。我去之后,徐勉、周舍二人办事干练,又精力充沛,可堪大任。此外,柳恽、王莹、傅昭、许懋等人也都忠贞可信,陛下可大胆任用。”萧衍注意到,范云并没有一句提及他的老友沈约,或许在范云看来,友情归友情,责任是责任。范云对沈约的认同,也正如萧衍对沈约的认同。虽然不论什么时候,沈约都是当代一位最伟大的诗人和辞家,但对于治国,沈约却并非理想之臣。
范云握着萧衍的手迟迟不肯放松,嘴里说:“陛下身旁再无直臣,无论何时,陛下都要多听直言,勿信谗媚……”萧衍只是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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