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聪九年二月,多尔衮亲任统兵元帅,岳托、萨哈琳、豪格为副帅,以正黄旗固山额真纳穆泰为左翼,以吏部随政图尔格为左翼,深入青海,却只围不攻,秋毫无犯,怀之以柔,耗时半年,而终使察哈尔十万兵马投诚,遂率林丹汗的后妃与其子额哲班师还朝。
九月五日,凯旋大军班师过辽河,皇太极亲自率领众福晋、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数十里,于阳石木河南冈筑坛、设幄、置案、焚香、吹螺、掌号,举行盛大隆重的凯旋式。
他没有忘记,特意传旨掖庭,令绮蕾一同随众出迎。
绮蕾已经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皇太极刻意地让自己忙于战事,而不去过问绮蕾的近况。他接受大妃的建议,纳了海兰珠为妃,并赐住关睢宫,将当年给过绮蕾的所有恩宠都给了她,视她为绮蕾的替身。
同绮蕾的无求无欲相反,海兰珠极其爱哭,而且她有多么爱笑,便有多么爱哭,她常常可以因为一个冷落的眼神而流泪不已,但又随时可以因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为笑。没有一个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样纯净,欢畅,毫无阴影,可是他的确从她那里听到了那种只有婴儿才会有的,属于天使的迷人笑声。他越来越迷恋于她,并且因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达意而渐渐对她充满了比当年对绮蕾更加充盈的人间爱恋。
对绮蕾的爱,从来是欣赏多于亲昵的,但是海兰珠却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个爱意的眼神,也充分了解他随便一句亲密的话语,她把他的恩宠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对他的依恋跟随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她就像一个婴儿贴恋母亲那样贴恋着他,喜怒无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绮蕾做花,海兰珠便是如花解语;如果说绮蕾是玉,海兰珠则是比玉生香。皇太极享受着这贴恋,这痴迷,并尽力地满足她的任何请求。他是因为海兰珠的酷似绮蕾而移情于她的,却同样因为这酷似而在面对海兰珠时,会往往联想到绮蕾:如果当年绮蕾也可以这样地对自己,该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萨满神座,一则为己请罪,二则为金祈福。从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鱼诵经。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对绮蕾怀恨的其他妃子们的促狭。她们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样,指着名字叫丫环拿一些最难堪的差使交给绮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们甚至把砂子掺在半生的米里赐给绮蕾吃。这些,皇太极都很清楚,但是他逼着自己不闻不问。
他不忍心亲自下令给她任何的惩罚,却也不愿意再去保护她,怜宠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当年不对察哈尔赶尽杀绝的承诺,命多尔衮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线消息的时候,在面对着海兰珠那张酷似绮蕾的脸时,他常常会想起她。想她从前的绝情寡义,也想她现在的处境凄凉。带罪出家的绮蕾,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忏悔吗?从一个尊贵荣宠的妃子贬为任人役使的罪人,将稻草垛换去龙凤榻,舂米杵代替黄金碗,青灯古佛,劳作无休,她总会有一点悔恨的吧?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了,于是,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阳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动地,帷幄闪烁,霞冠交辉,然而当睽隔一年的绮蕾再次出现在皇太极面前时,他觉得连阳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并未能夺去绮蕾一丝一毫的美丽,即使在最暗无天日的碾房里,操持着最低贱繁重的舂米苦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却仍然冰清玉洁,令人惊艳,霜菊难喻其傲,星月难夺其华。两部的嫔妃福晋仿佛在瞬间一齐消失了,变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辉煌的凤冠霞帔在绮蕾的一身素衣面前,显得多么繁而无当。
皇太极在绮蕾的面前,忽觉嗒然若失。当年绮蕾求海兰珠转交的诗绢词句潮水一般流过心间: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溯洄从之兮阻且长。若得君王兮全素志,愿将黄庭兮换红妆。
那是只有他和绮蕾才能懂得的诗句。是他和绮蕾初巡关睢宫时的对话,当时他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诗句对绮蕾表白爱意,绮蕾却还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如今,他们两个人,可真是近在咫尺,远在水一方了。
皇太极仰天长叹,连察哈尔归降这样的天大喜讯都不能完全驱走他心里的失落和无奈。他可以征服全天下,却为什么不能征服一个弱女子的心?她宁可执拂尘都不愿戴凤冠,视封号荣宠于无物,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帝王之尊又有何意义呢?
鼓声响彻云霄,一阵密似一阵,八旗将兵忽然欢呼起来,喊声震天。连福晋和亲王贝勒们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极目遥望,那驰骋在队伍最前面、头戴簪缨、手挥白旗的,不正是凯旋功臣多尔衮吗?
大玉儿陪着哲哲站在女眷队伍的最前面,远远看到驰马而来的多尔衮,英姿勃勃,矫健不凡,心中忽觉百感交集,泪盈于睫。她和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更有多少隔阂使他们越来越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自从睿亲王妃不瞑而逝后,他恨上了她,开始回避她,躲着她,即使在家宴中遇到,也都侧身让过,不肯正面相对,整整一年,他和她,甚至不曾有过一个对视的眼神。然而,在她心底里,却仍然当他是最亲最近的人哪,她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他,而他,怎么竟可以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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